第二章 一個穷得要死的人
黄石镇就在這一片风沙中,一片高原上。高原上滚滚的黄土,远远看過去就好像一卷卷金沙。
在這個小镇上,一直流传着一种传說。
——在這裡附近的某一個地方,埋藏着一宗巨大的宝藏。這個宝藏裡什么都沒有,只有黄金,数量连估计都无法估计的黄金。
遗憾的是,沒有人能找到,也沒有人能看到這些黄金,只看见了永远在风中滚滚流动不息的黄沙。
黄金是每個人的梦想,无边无际的黄沙却宛如噩梦。黄金的梦灭了,寻金的人走了。来去之间,小镇渐渐沉沒,至今已荒凉,已经很少再有陌生的行旅来到。
小镇上的住户,已经只剩下一些沒有别的地方可去的人家,已经准备老死在此间。他们看见了一位陌生的远来客,总是觉得好高兴好兴奋。
陆小凤来到這裡的时候,他们对他的态度就是這样子的。
但陆小凤走入這個小镇时,并沒有看到這种热情和兴奋。他第一眼看见的,只不過是一條贫穷的街道和一個穷得要死的人。
其实這個人還不能算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穿一身已经不能算衣服的破衣服,用一种懒得要命的姿势,坐在街角的一家屋檐下。
其实他也不能算是坐在那裡,他是缩在那裡,像是一條小毛虫一样缩在那裡,又好像一個小乌龟缩在壳子裡一样。他沒有钱,沒有亲人,沒有朋友也沒有前途。他什么都沒有。
他怕。
什么他都怕,所以他只有缩着。缩成一团,缩在自己的壳子裡,来躲避他最怕的贫穷、饥饿、轻蔑和打击。
因为他是個孩子,所以他不知道他所害怕的這些事,无论缩在一個什么样的壳子裡,都躲避不了的。
可是他看到陆小凤的时候,他眼睛忽然亮了,他這双发亮的眼睛,居然是一双很可爱的大眼睛。
這双眼睛看到陆小凤的时候,简直就好像一條饿狗看见一堆狗屎,一個王八看见一颗绿豆一样。
幸好陆小凤既不是绿豆,也不是狗屎。陆小凤走到他面前来,只不過想问他一件事而已。
一個人来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且打算在這個地方逗留一段日子,他第一件想问的事情,当然是想问這個地方的客栈在哪裡,先解决他最基本的食宿問題。
“客栈?”這個小孩笑得连鼻子都皱了起来,“你要问客栈在哪裡?這裡穷得连兔子都不会来拉屎,穷得连苍蝇和老鼠都快要饿死了,怎么会有客栈?”
“這裡连一家客栈都沒有?”
“连半家都沒有。”
“那么,从這裡路過的人,晚上要投宿的时候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小叫花說,“因为根本就沒有人愿意从這裡路過。就算多走几十裡路,也沒有人愿意从這條路上走。”
陆小凤盯着這個看起来又肮脏又讨厌又懒又多嘴的小叫花看了半天,忍不住问:“這個地方真的這么穷?”
小叫花叹了口气:“不但穷,而且简直要把人都穷死。不但我要穷死了,别的人就算還沒有穷死,最少也已经穷得半死不活。”
“可是你好像還沒有死。”陆小凤說。
“那只不過我還有一点本事可以活下去。”
“什么本事?”
“我是個小叫花,是個小要饭的。像我這种人虽然穷,可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活下去的。”
陆小凤笑了。
“我记得你刚刚好像說過這地方的人自己都好像穷得快要死了,哪裡還有什么闲钱剩饭可以接济你?”
小叫花也笑了。
“大少爷,看起来你真的是位大少爷。小叫花的事,你当然不会懂的。”
“哦?”
“像我這么样一個小叫花,在這么样一個穷得几乎快要被别人杀掉煮成人肉汤的地方,我居然還能够活下去,我当然還另有副业。”
“副业?”陆小凤问,“什么副业?”
“要讲起這一类的事,可就是件很大的学问了。”小叫花忽然挺起了胸坐起来,“在這一方面,我可真的可以算是個专家。”
陆小凤对這個小叫花,好像愈来愈感兴趣了。
小叫花又說:“老实告诉你,我的副业還不止一种哩。只可惜在我七八十种副业中,真正能够赚钱的只有两种。”
“哪两种?”
“第一种,最赚钱的就是碰上你们這种从外地来的冤大头。”他指着陆小凤說,“像你们這种冤大头的钱不赚也白不赚,赚了也是白赚。”
陆小凤苦笑:“你說的真他妈的对极了,我现在简直好像渐渐有一点快要佩服你了。”
他又问這個小叫花:“可是如果沒有我這样的冤大头来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那只有靠我第二种副业了。”小叫花說,“我第二种副业就是偷,有机会就偷,见钱就偷,六亲不认,能偷多少就偷多少,偷光为止。”
這就是這個小叫花生存的原则。
可是陆小凤对他并沒有一点轻视的意思,也沒有想要把一個大巴掌掴到他的脸上去,反而心裡觉得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這個世界上岂非有很多很有面子的人,生存的原则和這個不要脸的小叫花一样。
這個小镇实在很贫穷,陆小凤走遍天涯,還从沒有看到過比這裡更贫穷荒瘠的地方。
他实在不能了解一個像柳乘风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到這种地方来?
他更不能了解,一個像這样的地方,会发生什么值得让柳乘风不远千裡而来的事,而且是一件能够让柳乘风觉得有生死危险的事。
一個无名的小镇,一位负天下盛名的剑侠,本来根本不可能连在一起的。
奇怪的是,他们之间,却偏偏好像有一种神秘而诡异的关系。
更奇怪的是,柳乘风居然真的就好像从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所以陆小凤决心要查出這個小镇和他這個好朋友之间的关系来。
只可惜,至今为止,他只看见了這么样一個又可悲又可怜,却好像有一点可爱的小叫花。
陆小凤走過很多地方,走遍了天涯海角,走過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不同的城市乡村镇墟。
无论什么地方,都至少有一家杂货店。就算沒有客栈沒有妓院沒有绸缎庄沒有点心铺沒有骡马行沒有粮食号,可是最少总有一家杂货店。
因为杂货店总是供应人们最基本需要的所在。
陆小凤這一生中,也不知道看過多少奇奇怪怪的杂货店了。有些杂货店甚至可以供应人们一些最特别的要求。
可是陆小凤从来也沒有见過像這家杂货店,這么奇怪的一家杂货店。
這家杂货店当然就在這個小镇上,這家杂货店的名字居然叫作“大眼”。当然就是那個像小乌龟一样的小叫花带他来的。
一块已经被风沙油烟熏染得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块墓碑一样的木头上,只刻着一只大眼睛,就是這家杂货店的招牌。
“大眼,大眼杂货店。”陆小凤摇头,“這家店的字号真奇怪。”
“一点都不奇怪。”小叫花說,“店主的名字叫王大眼,店名当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叫大眼。”
陆小凤听到這句话的时候,根本不能明了這句话的意思。
事实上,沒有见到過王大眼的人,谁也不能够完全明了這句话的意思。
因为像王大眼這样的人,是很少有人能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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