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能吃饱,怕出虚恭
不能吃饱,怕出虚恭
她斜坐在门旁,眼睛茫然地看着远方,說一句想一句,像在沉思似的。“第二样和第三样的困难,是吃饭和出虚恭。伺候老太后可真不容易,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也不许乱,要干净、整洁、利落。身上不许带邪味更不许有脏味儿。我們多少年沒吃過鱼,怕身上带腥气味。如果在上头当差,身上突然冒出脏味儿来,那叫‘大不敬’,丢了差事是一定的,可能姑姑和掌事儿的也得受连累。惟一的办法是严格控制饮食,每顿饭只许吃八成饱,姑姑用眼角一瞟,马上就得把饭碗放下。轮到夜间上夜,虽然夜裡有顿点心(宫裡叫加餐),可谁也不敢吃,由晚上直饿到天亮。我們到什么月有什么月的份例。例如:一到夏天,由夏至到处暑,每人每天赏一個西瓜,可是宫女忌生冷,谁也不敢多吃,站在下房的石头台阶上,高高地扔下,把西瓜摔得粉碎,让小姐妹们哈哈一笑。我們在储秀宫裡伺候老太后叫当上差,可别人受不到的罪,我們都得受,谁能想到在皇宫裡当差,五六年几乎沒吃過一顿饱饭,试想我們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呀!怕出虚恭,丢了差事,惹了麻烦,在小姐妹群裡抬不起头来。回想起来,這是什么滋味!就连主子、小主、格格(宫廷管公主叫格格),到上头(见太后)去前,也要净一净身子,免得失敬。”
四季的饮食
四季的饮食
“我們在宫裡吃饭是有严格季节性的。”這是新的话题,使她很有兴致地对我說起来。“就拿大年初一說吧。头天晚上是三十,我們叫辞岁。這一天在宫裡是例外的一天,可以晚睡,一到11点交子时前,我們要给老太后磕头辞岁,嘴裡念道着‘老太后吉祥、老太后万事如意’等。初一,一定给我們吃春盘,普通叫春饼,一桌放一個大盒子,所以也叫盒子菜,有圆的也有方的,裡头放12個,或16個或18個珐琅盒子,盒子裡放着切好了的细丝酱菜、薰菜,如青酱肉、五香小肚、薰肚、薰鸡丝等等。宫裡有的是东西,吃鸡吃鸭已经算粗吃了。這时我們每天吃饭时都有锅子,用它代替大砂锅,因为值班差事不自由,不能同时到齐吃,有個锅子,還可以都吃着热菜。吃完春盘,爱吃汤的去到锅子裡舀,爱喝粥的,有两三样粥。”她一口气說了许多话,我只能做帮工的差事,替她添煤,往水壶内续水,节省点時間,让她多缝点衣服。
“一到五月初一,就有各种馅、各种形式――方的、尖的、抓髻式――的粽子。八月节有各种月饼,重阳节有花糕。从十月十五起每顿饭添锅子,有什锦锅、涮羊肉,东北的习惯爱将酸菜、血肠、白肉、白片鸡、切肚混在一起,我們吃這种锅子的时候多。也有时吃山鸡锅子,反正一年裡我們有三個整月吃锅子。正月十六日撤锅子换砂锅。到了清明节,就有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等;到立夏,就有绿豆粥、小豆粥;到夏至,就要吃水晶肉、水晶鸡、水晶肚之类的。暑天,也给凉碗子吃,像甜瓜果藕、莲子洋粉攥丝、杏仁豆腐等,经常吃的是荷叶粥,都是冰镇的。瓜果梨桃按季节按月有份例。清廷吃东西讲究分寸,不当令不吃。”她回忆起当年的生活来,不时地流露出哀伤的语气。现在她穷得一无所有,哀伤是自然的了。
衣服、打扮
衣服、打扮
初冬的下晚,有些凉了。住宿舍的学生吃完晚饭的時間比较早,這時間到她家裡,她正在忙碌着。为了用水方便,在她屋门后有個矮胖的水缸,预备早晨不开屋门时,留着洗涮用。往缸裡提水,是吃力的活,我就经常地帮提几桶水,她千恩万谢地說:“让您受累了。”時間长了,像家裡人相处一样,谈起话来也就不太拘束了。宫廷的生活养成她不爱說话的习惯。除去礼貌上的寒暄以外,决不东扯西扯的。我只能找那不大相关的话问:“宫廷裡都穿什么呀?”她搔了搔头皮,沉思一会儿說:“清宫裡有個好传统,当宫女的要朴素,說话行动都不许轻浮。要求有宫廷气派,像宝石玉器一样,由裡往外透出润泽来,不能像玻璃球一样,表面光滑刺眼。所以我們宫女不许描眉画鬓,也不穿大红大绿。一年四季由宫裡赏给衣裳。春天到二月,由太监领着人在体和殿外边,东廊子的屋子裡量衣服尺寸,由头上到脚下,包括鞋袜在内。這是准备夏天穿用的。以后都是上季量下季的。因为年岁小,长得快必须一個季度量一次。每次赏给我們是四套,由底衣、衬衣、外衣、背心,算一套。衣料是春绸、宁绸的多,夏天也有纺绸的。除去万寿月(旧历十月初十是老太后生日,宫中称十月叫万寿月)能穿红的、擦胭脂、抹红嘴唇以外,我們一年差不多穿两色衣裳,春夏是绿色,淡绿、深绿、老绿可以随便,但不能出大格;秋冬是紫褐色的,惟一能争奇斗胜的,是袖口、领口、裤脚、鞋帮的子和绣花,但也是以雅淡为主,不能過分。平常是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根扎二寸长的红绒绳,辫梢用桃红色的子系起来,留有一寸长的辫穗,用梳子梳匀,蓬松着,鬓边戴一朵剪绒的红绒花,脚下白绫子袜子,青鞋上绣着满帮的浅碎花,透着喜兴,看着利索、爽眼。清宫200多年,宫女很少出過丑事,這也是制度严的关系。”
话說开了,联带的事就多了。她回想起当年的俊俏容颜来,也就随着喜笑颜开。但转瞬间,她停了一会儿,开朗的笑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她說:“宫裡的规矩,有有形的和无形的,一举一动,都得留心。”停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不知触到什么心事,她又坠入到往事如烟的梦中了。她好像有些神经质一样,常常是开始笑得很自然,笑到半截面色就渐渐地转入凄苦了,心裡头仿佛永远怀着個苦涩的东西。
行动
行动
她說:“宫裡头讲究多,当宫女要‘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要安安详详地走,不许头左右乱摇,不许回头乱看;笑不许出声,不许露出牙来,多高兴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脸总是笑吟吟地带着喜气;多痛苦,也不许哭丧着脸;挨打更不许出声。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說的话不能說,在宫裡当差,谁和谁也不能說私话。打個比喻,就像每人都有一层蜡皮包着似的,谁也不能把真心透露出来。這就是我在宫裡六七年的体验。进宫一二年的时候,年纪小,還有眼泪,再长几年,就沒眼泪了。我這一辈子受苦受罪,過的不是人的生活(指嫁给太监)。哭瞎了眼有啥用啊!所以我沒眼泪了。宫裡就像冰窖一样,让人们处处都要缩手缩脚的。”我很吃惊,她居然還把内心感情对我這年轻人流露出来了。
“我在宫裡這些年,从来沒有单人离开過储秀宫。进宫的第一天,姑姑就宣布不许离开宫门一步,‘离开宫门,打死不论’,這是她们的口头禅。谁在宫裡乱串,‘左腿发,右腿杀’,迈进别的宫门一步,‘不是砍头就是发边疆’。除非跟老太后出去,或者,奉老太后命送东西,才许可出去走走。东宫根本就很少去,比较常去的是长春宫,那是隆裕主子住的地方,在储秀宫西南面,同属西宫。宫女在宫裡不许单人走。送东西、取东西,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从沒有单人离开過储秀宫,家属来探望时,都由老太监领着出入,也不算单身行动。”
做针线和不许宫女识字
做针线和不许宫女识字
时局一天天严峻了,北平的寒冬也到了。我以上学作为职业的目的,在现实面前终归行不通了。为了生活,不得不選擇毕业后的出路,所以到她家聊天的机会比较少了。不過较长時間的交往,感情上有過接触,偶然间去串串门,反而感到很亲切。一次我去看她,她围着火炉做针线,忙着放下手裡的活,請安问好,随着就涮茶壶烫茶杯,沏上茶。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