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州官大老爷并沒有朝圣,因为我們沒看见他进来。天已经大亮了,仔细看這院子,根本不像有女眷住過,四角都是破破烂烂。我們的住房光有一铺炕,炕上一张旧席,任何陈设也沒有。最主要是只有男厕沒有女厕,半夜时有人进院给缸裡挑满水,灶裡加些劈柴,白天见不到一個人。就這样,在這裡住了一夜。总算還好,能给点吃的,不致挨饿了。
“车驾又要出发了。這是七月二十三日卯正时分。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凉,不像关裡那样闷热了。只是老太后、皇上、皇后、小主、三位格格和我們,都是单衣单裤,又被雨淋湿了,夜裡冷得打哆嗦。我和娟子只好到西跨院伙房裡,一来给老太后烤衣服,主要是烤袜子,二来我們也取取暖。两天的時間,我們已经变成灶下的蓬头鬼了。哼,王公大臣们一個有良心的也沒有,皇上仍穿着旧青布长衫,护军的绿色裤子,一点倒换的衣服也沒有,他们不肯脱下自己的衣服,替皇上换一换。我們当丫头的亲眼看着皇帝受苦。咳,食君之禄……此话他们只会讲给别人听。
“老太后要启驾了,轿子抬到院子中央,大臣们由各角落裡钻出来,恭送老太后启程,依然出东门。冷冷落落的,沒有一点仪鸾的排场,蓝呢子小轿是第一個,皇上的驮轿是第二個,皇后的驮轿是第三個。李莲英病了,特赐让他坐驮轿,排第四個,我們侍女的车紧跟驮轿后。其余顺序是大阿哥、小主、格格,就這样一溜长龙似地出发了。早晨吃的是黑馒头冬瓜汤,只知道有人送来,不知道由什么地方送来的。
从昌平到怀来
从昌平到怀来
“出了东门,沿着城墙走,绕道走上了京绥通路。這时路上的败兵游勇多起来了,三五成群接连不断。他们碰到我們的车,并不愿意让路,和我們车队抢路,掺在一起走,我們也沒办法,给我們带来很多不方便。走了大约有一個时辰,据說快到怀来境界了,天忽然下起大雨来,比昨天的雨還大,有风,雨铺天盖地向下洒来,雷又响又脆,闪电一亮,雷就紧跟着劈下,惊得骡子的耳朵都立起来。风卷着雨点,把车帘子揭开,简直等于往身上泼水。娟子和我把车帘子握紧,略挡住一些雨。更可怕的是,车当然是不能走了,有几個败兵,沒处可躲,钻在我們车厢底下。天哪!他们要起歹心,乘這大雨的时候,喊都喊不应,若上车糟蹋人该怎么办啊!九死一生,我們什么办法都想到了。想得最多的是老太后平日在万万人之上,可今天怕是连两個贴身的丫头都庇护不了。我們两個死死地按着车帘子,大气也不敢出,用耳朵细听车厢底下的声音,心都跳到嗓子眼裡,吓得浑身乱哆嗦。现在回想起来,這是我們逃亡路上最悲惨的时候了,我不說出来有谁能够知道呢
“雨由大变小,天虽然不开晴,雨点总算变成细丝了。轿车拖泥带水地向前走。這时我俩只希望车走,虽然不知道去往哪裡,无论如何也比败兵蹲在车厢底下强得多。眼见马路旁有两间屋子,窗子洞开着,像两個黑窟窿,门口外有一眼井,井台下有一個大草帽,雨后正随风掀动。车把式一阵心血来潮,打算捡這個草帽。可是一掀,妈呀,赶紧放手往回跑,原来那是個死尸,蝇子乱爬,被人杀死的,埋在井旁边,只露着個头,满脸是血,草帽系在颈子上。车夫往回跑的时候,摔得满身是泥,這更增加了我們的惊恐。那個时候,小命說完就完。我俩只能屏息敛声,听候命运的安排。自从出了西贯市,沿途土井并不少,但我們渴死也不敢喝那裡的水,一来雨大,水井的水往上涨,一伸胳臂就能够着水面,黄汤绿沫,看着就恶心。更重要的是井裡头往往有死人,不是一個人头,就是一具死尸浮在上面。這是车夫告诉我們的,他们也不喝這裡的水,甚至饮牲口连骡子都不喝。我們沿途的艰苦就可想而知了。
“我永远也忘不掉七月二十三日,巳末午初时刻,来到一個大镇上,那就是榆林堡。如果說前两天過的是阴间,到這裡就算還阳了,娟子我俩管這裡叫阴阳界。
“第一是,這裡有地方官前来接驾了。
“第二是,有从北边来的军队前来护驾了。
“我們当侍女的,沒有說三道四的资格,只能用眼看,用耳听,一年到头,說不上几句话,每天必须把‘是’挂在嘴上。但是我伺候人時間长了,养成察颜观色的本领,现在一到榆林堡,地方官戴着朝珠穿补服,迎面跪着来接驾,老太后自然是眉开眼笑。一個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一個听人喊万寿无疆惯了的人,自从一出宫门,沒有人理,沒有人瞧,是多么难受啊,现在又有人跪在面前了,心裡的舒服劲是可想而知的。我們三天来的紧张气氛也随着消失了。
“榆林堡离怀来县有30裡,是延庆和怀来交界的地方,县官亲迎30裡来接驾。這位县太爷是很有章法的,向着第一乘轿子、第二乘驮轿报名跪接以外,向第三乘驮轿請了個跪安,对余下的轿车并不答理,起身上马,头前引路,进入街裡。可见這是暗中有人指点,才知道第一乘轿子是老太后,第二乘驮轿是皇上,第三乘驮轿裡是皇后,余下的就可以不闻不问了。
“堡子的规模并不大,一條正街,路北有三家骡马店,這是给差夫驿卒预备的,足见当时差役的频繁,现在冷落了,各家的门都紧闭着,街上很多乱兵,骡马粪的气味刺鼻子,雨后满街流泥水。老太后被引到尽西头一家大的栈房裡,這是北房三大间,一明两暗,别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台阶特别高,屋子中间有茶几、椅子、铺垫,堂屋东西两壁是木头隔扇,门口是竹帘子,墙上挂着字画,看得出来,這是一個沒遭劫的屋子。
“夏天的中午,虽然沒出太阳,但特别闷热,苍蝇又多,直叮脸;院子裡的蜻蜓乱飞,使人心发烦。我們出来进去舀洗脸水,打漱口水,要特别小心,一来地滑,二来台阶高,会绊個跟头,好在這個地方烧火用炭,而使水很方便。据說這儿三個店原来都准备好三大锅绿豆小米粥,熬好了等候御用,可是都被乱兵饥民给抢光了,任凭怎么拦挡也拦挡不住,只有這個院裡還剩下一点锅底,是再三央告才留下的。這时乱兵成帮结伙,由店前经過,俗话說,有势力的怕不要命的,這都是些亡命徒,谁也不愿意招惹他们。
“老太后就在漱洗完毕以后,召见了這位地方官,我們躲在东暗间裡,李莲英引进来的這位地方官大概是南方人,說的话听不清也就记不清了,只记得說话带丝丝的口音。老太后很夸赞他一番。当然,在兵慌马乱的年月,出县城30多裡路,酷暑的天气裡,又冒着大雨,到两县的边界上亲自恭迎圣驾,乱世识忠臣,這种赤诚的心,实在难得。俗话說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昨天到一個县(昌平县),放枪把我們赶走,今天到怀来,郊外亲迎,怎能不让老太后感动呢
“不一会儿,厨役送豆粥来了,由皇帝的内监接過来,只是每人一中碗,并无别的食品,先送的两碗裡還有细丝咸菜,其余的连咸菜也沒有。可怜的午饭,根本沒筷子,老太后让取秫秸杆来,這已是两天来司空见惯的事了。吃完粥后,老太后照例要走一走,忽然看见我在旁,說‘荣儿有水烟嗎’?我說,‘水烟、火镰全沒丢,就是沒烟袋’。李莲英赶忙去找,恰好地方官在店门口,跟他說清楚,很快就送来了。老太后问些闲话,内监侍女都在旁,并不避讳。太后說:‘這回出来十分仓促,皇帝、皇后、格格们都是单身出来,沒有替换的衣服,你能不能给找些衣裳替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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