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锁雀翎 第3节
那时谢玉京還是侯府世子,年纪尚小,這样叫她倒也不错。
女子眼底却是浮起厌倦之色,“你不该這样唤我。”
“我与你父亲早就沒有了夫妻名分。”
少年静默半晌,温言回答,“虽然如此,可您多年教养之恩,琼不敢忘。”
他是谦谦君子,谨守礼法。
以往在侯府时,每日晨昏定省,向嫡母问安,他沒有一天落下。
多年的称呼已经养成习惯,一时改不過来也是情有可原。
容凤笙想着,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该与他說什么,其实,他们已经好久沒见了。
繁衣死后,她便被谢玄参幽禁在长生殿中,不见天日。而他却入主东宫,风光无限。
她也沒有想過要见他。
旧朝公主与新朝太子,又有什么牵扯到一起的必要呢。
对于他的出现,容凤笙甚至是意外的,
還有些陌生。
一夜间,他们的身份便掉了個個儿。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個看见自己就要低眉行礼的青涩少年。
而是,金质玉相的太子殿下。
容凤笙感到困惑,這种时候,他不与她這個前朝余孽撇清关系,明哲保身,为什么要過来呢?
還是谢玉京率先打破僵局。
“今时今日,您就沒有什么话,想要跟琼說的么?”
容凤笙垂眸,“恭喜你,是太子殿下了。”
她声音很轻,像一個易碎的梦境,“我想,不出二十年,殿下便会是天下之主。你一定会是個好皇帝的。至少,比你的父亲,比我的弟弟,做的都要好。”
“身为帝王,必先做到无情。于当权者而言,情之一字,是穿肠的毒,是见血封喉的刀。”
“是大忌。”
繁衣多情,而谢絮滥情。
“而你,天生无情。沒有人比你更适合那個位置。”
她想起那年大雪,年仅十岁的他摔倒在自己面前,却不哭不闹,冰冷麻木像個木偶。
想着与他六年相处的点滴,想着他在黑暗中的眼神。容凤笙便知道,這個少年温和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一颗冷漠的心。
谢玉京喟叹,“原来,您一直都知道。”知道他那些可怜的,可怕的,伪装的,真实的一切。
知道他当初刻意接近,是向她寻求荫蔽;
知道他的笑与泪,不過是博取同情。
可,尽管清楚他底下是個什么模样,她仍旧是护佑了他。
這一护佑,便是六年。
“您怨我么?”
少年唇边噙笑。他并未戴冠,一根红绳从白皙的额间穿過,编进浓密的乌发之中。
鬓发两侧缀着雪白玉坠,风一吹,红绳白玉,乌发纠缠,无限风流缠绵。
容凤笙轻轻摇头。
“其实,我要多谢你。要說這世上我還相信谁,那個人,只会是你,”
她神色真诚,笑意轻柔。
“遗奴,你能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开心。”
遗奴,是谢玉京的小名。
许久沒听到這称呼了,谢玉京一怔,“我以为,您不怕死。”
她道,“本来是不怕的,可不知怎的,见到你,”
“见到你,就怕了。”
谢玉京垂眸,手指微蜷。
淡光映照着少年俊美的侧脸,细长的睫毛有层绒光,显得他似乎稚气了些。
她忽然道,“殿下,灵允還是個孩子,不论她說了什么,到底罪不至死。還請殿下,务必护她一命。”
谢玉京猛地抬眼。
灵允,容灵允,魏华公主,
方才,她被荆幸知的人带走了。
原来,她不是不在意。她說那些话,不過是为了让他答应這件事。
她死到临头,却還在为另一個人谋划。
少年眸色有些阴沉,抬眼,却是一片温和,“我還以为您去意已决,早已沒有了牵挂。”
容凤笙望着他,沒有說话。
片刻,他温声,“昔日您与我有恩,今日您最想要什么,但說无妨。但凡琼力所能及,都会为您办到。”
容凤笙浑身一震,惊讶不已。他贵为太子殿下,不会不知,這個承诺代表了什么。
众人远远观望,无人知晓,這对名义上的母子究竟說了什么。
却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神韵出奇的相似,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来似的。“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容凤笙沉吟,忽地莞尔,“那就准备一壶酒吧,再来几块桂花糕。沒有就算了,只要一壶酒,足矣。”
温仪公主嗜甜,好酒。
且酒量极差,此事少有人知。
与她相处六年的谢玉京,却是了如指掌。
他昳丽的眉眼轻扫過她,面色微寒,许久抬手道,“无巳,取酒来。”
“是。”
身后黑衣侍从应道,很快便取来了酒具,准备之周全,动作之迅疾,令容凤笙叹为观止。
刑部尚书一见這架势,有些踌躇,“荆大人,這,這恐怕……不妥吧。”
荆幸知眸色微沉,嗤道,“那位可是大成储君,陛下唯一的儿子。日后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你去劝一句试试?”
刑部尚书只得苦笑。
望着那红衣少年,荆幸知转动着玉扳指,讳莫如深。
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新朝建立不過短短时日,便在东宫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朝堂簇拥者亦有不少,民间威望又极高,陛下早有忌惮。
只是国祚初定,北边部族又虎视眈眈,竟是轻易动他不得。
哪裡是世人口中的谦和仁善,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谢玉京为她倒着酒,他背脊很直,身姿如玉,寒风吹起他绛红色的衣袂,四周又应有梅香浮动,一時間风华无双。
一股熟悉的酒香钻进鼻腔。
容凤笙轻吸一口气,“寒山翠。”
所谓寒山翠,便是青梅酿成的一种果子酒,她以前便很是喜歡,就寝之前,必来一杯,“难为你還记得,我最喜歡這种酒。”
她眼裡含着笑意,喃喃自语,看着少年向自己走来,衣带翩跹,身姿若仙。
而她目光微顿,落在他手裡杯盏。
酒液清澈如水,一瓣梅花落于其上,红得耀眼。
“殿下且慢。”
脚步声匆匆靠近,荆幸知青衫落拓,朗声开口,“這酒,還得验验才是。”
谢玉京侧目。
“丞相還怕孤下毒不成。”
荆幸知微笑,半点也不退让,“既然是祭神大典,便要遵守规矩。”
该怎么死,就怎么死,不是么?要你烈火烹心,皮肉消熔,烧的只剩干干净净一抔灰,谁都抓不到手裡,才是最好。
得到授意,刑部尚书上前,以银针探入酒水,半晌拿起,其上湛亮依旧。
无毒。
他向着荆幸知点点头,后者眼尾垂下,盖住其中情绪,“還請殿下快些。若是再耽搁下去,臣等恐怕不好向陛下复命。”
說罢,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抬手,默默将酒杯凑到她的唇边。
竟是要亲自喂她?
容凤笙低头去饮,却有水浆乍迸,飞溅入眼,他那只手竟然将杯盏生生捏碎。
她睫上沾着湿意,微微睁眼,恍若泪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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