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东取弘农
天公作美,风清光煦,日头高起,由苟安所率领的前锋,一路自高地下行,已然抵至北部大河绝壁,通過那條狭窄拥塞的黄巷坂,便能离开麟趾原,沿潼关道东行
苟威率本部次其后,落在最后边踵迹出发的,才是由苟政亲率的以苟氏部曲为核心力量的中军。
关前,见队伍出发得差不多了,苟政才向带队送行的陈晃交待道:“文明,潼关,我可就交与你了!稳守城关,待我归来!”
大概是感托付之重,陈晃面态肃然,抱拳沉声道:“将军但东行建功,至于潼关,晃唯竭力效死而已!”
“保重!”
“将军保重!”陈晃敬拜道。
又深深地看了陈晃一眼,苟政方正式起行,与部曲们一道,押送着军需辎重,踏上东出旅途。至于潼关這边,苟政则出人意料的,沒有留苟安、苟威乃至苟侍這些苟姓部曲驻扎,而是让陈晃率领“新编第一军”1800余人守备,還留下了半月之粮。
此次东进,是自“潼关之变”以来,经過十日收编整备之后,這支义军第一次以“苟军”的名义,采取军事行动,虽然略显仓促,于苟政而言,却是势在必行。
与梁犊不同,苟政的东进,不是战略,只是战术行动。甚至于,他打着的口号,都是到弘农就食,而這個口号,既实在,也明显更具吸引力。
毕竟,明眼人都知道,潼关虽险,若短粮草,不可久恃。而放眼周遭,除了西面的关中,就只有东面的弘农郡最适合就食了。
弘农境内,虽则以山地、丘陵为主,但沿大河铺开的北部川原地带,依旧具备良好的耕作條件,产出并不少,虽经梁犊、梁导两叔侄轮番劫掠,但若费些心力,总還是能刮出些油水的,至少不是潼关当地产出所能比拟的。
当然,就食也并非苟政东进的根本目标,這是鞭策部众的一個口号,在满足基本生存需要的同时,苟政還有两個目的。
一自是观望“梁犊东进”的最终结果,做好接应两個兄长的准备;二则是,不论结果究竟如何,一旦事有不妙,他即领军北渡,到河东郡去发展,而沿大河中游分布的诸多渡口中,只有浢津与茅津适合苟军北渡,而這两渡口都在弘农郡内。
对于這個谋划,苟政也只与苟安等少数股肱部曲透露過,并沒有大范围传播,還不是时候。对于麾下的這些豪杰义士来說,不将他们逼到那個份上,是很难死心塌地跟着走的。
出潼关,行至一個叫阌乡的地方,三军停驻夜宿。阌乡此地,西连潼关,东接湖县,北枕大河,南依桃林,是东西交通线上的一個支点,也具备一定军事价值。
不過,羯赵统治之下,又经梁犊起义的祸害,已然破败不堪,大军過时,连個人影都无,如此倒也省了“借宿”的麻烦。
破旧的土坯房内,用完一小碗粟黍混合的杂粮饭,虽无油水,却也勉强充饥。在感慨了一句生存之艰后,就着柴火的光照,苟政又拿着自己粗绘的那张关右郡县图琢磨起来
夜色渐深,苟安找了過来,寒暄两句后,向苟政提出了他的担忧与疑问:“华阴交给孙万东,末将无意见,连潼关也交给陈晃驻守,郎君這般放心?”
也只有在私下裡的时候,苟安才亲密地称呼苟政为“郎君”,流露出的情绪也更加真挚。
见苟政不作话,苟安又道:“這二人毕竟都是新附之将,此前在义军中,与郎君地位也相差弗许,又岂能在短短十日间,真心臣服,竭力效忠?
何况,二人关系莫逆,一旦有所勾连......”
“子平!”這個时候,苟政伸手打断了苟安,略作沉吟,心平气和地說道:“我知道你的担忧,也明白所虑有理,对孙、陈二人,我自不敢毫无保留地信任。
只是,我当下所求者,不過以二人暂作屏障,以挡住关内赵军罢了。孙万东刚猛多义,陈文明沉稳有智,放眼当下义军,也唯有這二人,勉强能担此任!”
“至于你、苟威、苟侍乃至丁良与其他苟氏部曲老人,都是我們的基石,我的腹心股肱,必须跟着大队,不便留守!”
說着,苟政抬眼看着苟安,认真地道:“于我而言,一個华阴,一座潼关,以及孙、陈那数千军,都不重要,只有你们這些部曲以及我們手中掌握的军队与实力,才是我最重要的依仗,也是我們今后于乱世生存的本钱......”
苟政這么一讲,苟安明显好受多了,面上担忧之情缓和,略作琢磨,又不禁說道:“郎君,有一事,我已思考多时,始终不得结果,還望郎君开言解惑!”
见苟安一番认真好学的模样,苟政不由笑了,伸手示意說:“你且讲来!”
苟安道:“一路行来,郎君常說,羯赵行将崩溃,天下大乱未远,然而,以梁大将军如此声势,聚众十数万,席卷东向,连破赵军,直逼中原,又为何如此笃定,梁犊必然失败?”
听到苟安提出這样的問題,苟政嘴角露出了点笑容,眼神中也带上了欣赏之意。苟安其人,面相憨厚,性子也有些迂直,但在這些容易迷惑人的表象下,却有一個内秀的心。
虽是刀口舔血的武夫丘八,但对学习思考并不排斥,這一点极其难得,也比能打能杀,更受苟政看重,更让人欣喜。
毕竟,别看苟政明面上坐拥万军,但他心裡格外清楚,他实际上能够依靠的,還得是苟氏老人,以及那些受他恩遇感召而追随的义士。
這些人中,或许也不乏资质出众者,但都需要点拨,培养,需要有足够的時間去成长,而這些條件恰恰是当下苟政缺乏的。
同时,苟政也只能在有限的時間与精力下,去发掘提拔,更多的,還得靠部曲们自己的觉醒与奋进。而這些人中,苟安与丁良表现出的一些特质,尤其让苟政欣慰。
此时,迎着苟安那一双求教的眼睛,苟政在组织了下语言之后,娓娓道来:“如欲探讨得出這两個结论的原因,或许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整,道不清楚。
我给你举個例子吧,后汉灵帝时期,曾爆发過一场黄巾起义,那大贤良师张角,率领天下太平道徒举事,祸及八州,势盛之时,教众百万,其声势远非今日之梁犊所能企及。
可知后来之结果?”苟安摇摇头:“想来,应当是失败了吧!”
“不错,不到一年,那祸连州县、震动天下的黄巾起义,就在大汉朝廷与士族、豪强的扑杀下,失败消亡。后面的事,你或许也有所耳闻。
后汉自此彻底衰败,统治根基动摇,一直到董卓之乱、诸侯讨董,大汉帝国,刘姓天下,被它的将军、刺史、牧守们分食,乃分三国,是为魏蜀吴......”
苟政叙說着,苟安则入了神,只可惜,苟政并沒有就此深入展开,而是回到他总结的结论上来:“梁犊举事,不如黄巾起义,又如何扛得住羯赵朝廷的全力反扑。
羯赵,胡奴政权,统治残暴,苛政虐民,四海沸腾,比之四百年大汉帝国,更是差之千裡,你觉得,它又能抗住来自汹汹民意之反噬嗎?
黄巾起义被平定后,有黑山、白波等余部,依旧流窜地方,如黑山者,甚至成一方之雄。
而梁犊失败之后,我們這些人,或许就是黑山之流了。但是,我苟政,可不甘愿做一张燕......”
說到后边,苟政不禁陷入到自己的情绪之中,所說的东西让苟安听得摸不着头脑,但關於苟政对羯赵与梁犊的判断,却多少有几分领悟。
“所以,郎君打算将我军带到河东去发展?”苟安问道。
对此,苟政舒出一口气,叹息着說:“依我构想,最想去的地方,還是关中,秦雍大地,山河形胜,我們又本是略阳郡人,那是天赐王业之地。
只可惜,我們出身寒贱,名望不俱,眼下实力亦不足,关中的形势、势力又太過复杂,這些都不足以让我們以蛇吞象!”
“因而,我只能選擇退而求其次,向北发展,据河东以窥关内,只需扛過羯赵朝廷的围剿,不需一年半载,天下局势必然剧变,届时我們的机会也就来了。
而這一切,首先便需要,我們這些起义军‘余孽’,能够从羯赵的兵锋下逃生,這也是莪這段時間一直苦苦思量、准备的......”
這,大抵是苟政头一次向部属完整地道出他的战略构思,而苟安,显然听呆了。缓了一会儿,方才抱拳:“郎君深谋远虑,煞费苦心,安明白了,除生死追随,别无他念!”
“好!有你這番话,我苟政,至少不孤单!”闻之,苟政抓住苟安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待两個男人之间的激情四射平复下来,苟安依旧自然,苟政则略显尴尬地起了身,对跟着站起的苟安吩咐道:“明日清晨,造饭进食之后,你率本部,仍为前锋,先行开进湖县,然后一路向东,打到陕县去。
记住,以增扩军旅、收集辎需为主,另外,加强对洛阳方向的消息刺探,大兄、二兄那边,已多日不闻消息,我心实忧......”
“诺!”闻令,苟安严肃应道。
“郎君既有意于河东郡,北面是否也当有所安排?”苟安问道。
“此事,我打算交给丁良,由他负责,再做一番探查!”苟政道。
苟安不由点点头:“丁良其人,還是足当此任的......”
“走,陪我去查营!”一番交流,倒把苟政的精神头给勾起来了,招招手,便往外走。
查岗巡营,慰军抚卒,這既是苟政自发的觉悟,也是从大兄苟胜那裡学来的经验,养成习惯之后,也成为他驾驭部曲、增强影响的常规手段之一。
夜幕下的阌乡很安静,暮春的风吹拂着,還有一丝惬意与舒爽,而苟政的心,却始终难以静下来,除了对时局处境的忧虑之外,還似藏着一头猛虎,躁动不已
翌日,苟政军挺进湖县城,這座紧邻的潼关的县城,過去的一個多月间,始终承受着潼关义军的压力,因此分外萧條,青壮年男女早就逃干净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孺,逃不走,躲不掉,麻木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万幸碰到的“审判长”乃是苟政,对于湖县城的几百名老弱,苟军自无为难,相反,在苟政的命令下,全军不得骚扰,甚至還从自己都省着用的军粮中分出一部分,接济援助他们。
苟三郎,又开始“犯傻”了,而听到部曲们的纷纷议论,苟政态度也很坦荡,只回复了一句话: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由苟政亲率的中军,一直开进到弘农县方才停驻,而三日之间,基本以一日一城的效率实现对弘农郡的占领。這個過程,不說易如反掌,总归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
经由梁犊、梁导抄掠過的弘农郡,在這段時間内,实则处在一种无政府的状态之中,如弘农、陕县這样的大县,则在局面稍稍平静,无人光顾的情况下,为一些匪盗及豪强势力所窃据。
不過,這些势力,随着苟军的东进,悉数被清剿一空,到三月二十三日时,除了东南的黾池、宜阳,苟军已基本实现对弘农郡主要地区的占领。
当然,這份占领,是以城镇控制为特征,并基本停留于名义上。毕竟,城市虽是一地发展情况的集中体现,但其本身是不产粮食、物资的。
而仅仅通過对占领城镇的缴获,只是杯水车薪,甚至无法弥补东进的消耗。青黄不接的光景,为了生存所迫,苟政也不得不开启“就(掠)食(粮)行动”。
偌大的弘农郡,即便再惨淡,总還是有些积储的,东西在哪裡呢?在那些扛過兵灾、躲過义军劫掠的坞壁、堡寨之中。
這些堡壁,要么设立于险要之处,要么壁垒坚实,并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单拎出任何一家,或许都不是苟军的对手,然而,若是一家一堡地啃過去,效率既低,代价不会小。
因此,在对付這些豪强的事宜上,苟政不得不采取一些更加灵活的办法,至少他不再像梁犊叔侄那般纯靠人多势众,以武力强行破壁抢掠。
以苟政作风,更喜歡讲究方式方法,這些地方豪强筑堡结壁,是为自保,那苟政就围绕着“自保”二字运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