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另类干部 1
在余栢群看来,姜松岩去见席鸣一需要气量,首先他要将级别、身份、面子這些一般人十分注意的东西丢到一边。
姜松岩和席鸣一早该见過面。省人代会上,与代表的见面活动他沒有见到席鸣一;在他当选副省长以后,省长解天楚召集代表中的几個大市领导与他见面,为他做介绍,席鸣一也沒有参加,他连夜赶回关港市,說有要紧的工作要处理。
姜松岩对席鸣一早有耳闻,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有能力也非常有個性的市委书记,以为可以借此机会与他见面握個手,有哪怕很简单的交谈。当时真的有点遗憾。
席鸣一由于公务缺席本无可厚非,但李盛文当时說席鸣一的话就难听了,他說席鸣一這种态度不仅仅是桀傲不逊,更多的是小肚鸡肠,是负气而走。“我当选的那天,席鸣一也是拂袖而去的。他现在只不過是故技重施,他以为我們的副省长位置应该是他的。”這是李盛文在他面前对下面干部明确表示不满的一次,他還說省党政领导班子裡对席鸣一有意见的人不在少数。要不,那一次他還不选上?
姜松岩听了李盛文的话当时竟有一個奇怪的念头:觉得席鸣一或许真的是应该在這個位置上。仕途需要机会,有能力的人多得是,但不是人人都有机会。還有,组织上有其他方面的考量,所在岗位的难以替代有时候也是有些同志长期趴窝的原因。
姜松岩对席鸣一沒有成见,到目前为止也沒有对他有什么意见。在一些别人计较席鸣一的事情上,他更多地是从席鸣一的角度去考虑。做過市委书记的姜松岩在任上何尝沒想過率性而为?可那样的话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做到的,需要实力和底气。对這样一個個性干部,如果能够赢得他的信任和支持,以后的工作要好做得多。在姜松岩从政的经历中,他的手下也有過几個這样的人物,這样的人一旦相信你,便会是非常得力的干将。
姜松岩到Z省来分管的這一块,需要席鸣一配合、支持的方面是很多的。
令姜松岩沒有想到的是,当他们的车到了关港市委的办公楼前时,席鸣一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们。這也有点出乎余栢群的意料。
早听說席鸣一不喜歡穿西服,见到他果然穿着一件浅條纹的翻领体恤衫,袖头還高高地挽着。像是表示他的热情,他走上前去帮着姜松岩打开车门。
握住姜松岩的手席鸣一說了句大白话:“姜副省长,不好意思!”
姜松岩报以微笑,轻轻地拍了一下握着他的手。幽默地說他看到市委办公楼就有鸟归巢的感觉,他要先去坐坐席鸣一的办公室,重温重温市委书记的位置。
席鸣一爽快地在前面带路,毫不掩饰他的自得:“我的办公室條件不差,我們市裡的大客商都喜歡坐我的办公室,說在裡面谈事情比在会议室要好。我也說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能是我在裡面坐久了吧,這间办公室我用五年多了。”
席鸣一的办公室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姜松岩环顾一下直言不讳:“比我在环保部的办公室好,相比当初我在泊州市的办公室,要差很多。”
席鸣一像是抓到了话把,說:“那我就有理由将办公室再提高一下装备。”
姜松岩喜歡席鸣一办公室裡立着的一长溜书橱,他看得出来有些书是经常翻看的,不只是装门面的那种成套精装大砖头。书橱的边上,靠近席鸣一办公桌的地方放着一尊慈颜善目,笑口大开的玉石弥勒佛和一座精致的红木艺术造型根雕。姜松岩看到戳着的一块名片大的纸牌笑了笑,上面写着:“恕不转赠”,觉得有点意思,他问席鸣一谁要他割爱過?
席鸣一像是无奈又是封口:“客商送我的礼物,行政处作为公物已经登记。”见姜松岩欣赏那座根雕,席鸣一解释說,根雕是越南带過来的,弥勒佛是缅甸的,都是舶来品,虽然不是精品,但很有意思。
“可能,到我這裡来的那些客商朋友喜歡我的杂货摊,中意這裡的随意。也有人說我這裡不像一個书记的办公室。
待姜松岩看完根雕回转身来,见办公室已经只剩下他和席鸣一。席鸣一說得很含糊:“让他们忙他们的去了。”
姜松岩接過席鸣一端给他的茶,知道席鸣一是想单独和他谈谈。
“姜副省长,看出我們很多問題吧?”
席鸣一快人快语,還拿了個笔记本在手上,像是要聆听和记录。不等姜松岩說出什么,他接着說,“我并不是连陪你的時間都沒有,我沒有何市长那么忙。我就是想让你看到一些事情,我在你身边会妨碍你。真的。”
姜松岩笑了起来,人做事的出发点多种多样,一件事情做下来,结果评价也多种多样的。席鸣一不陪同有他的考虑,应该說想得很周到,换到不理解他的人,就是另外一個想法。有意见,似乎還是正常的。在這一类問題上他不会意识不到。
姜松岩說:“只做合理選擇而不顾忌其他,是不容易的。我不仅理解而且欣赏。這样的话,我要真的感激你的用心。”沉吟半会,他接着說:“实事求是地讲,這两天关港市跑下来我很有感触。”
席鸣一神情有些沉重地插话,說宝川的情况他都知道了。姜松岩看出席鸣一对他提到的問題的敏感,其实他要对席鸣一說的不仅仅是問題方面,更多的是调研后的感想以及困惑。姜松岩說他有感想,很振奋;但对有些問題也很困惑,甚至不舒服。
姜松岩先說了他的感想,他在关港看到的問題有,有些部位還很严重,譬如宝川市的一些企业。而他另外一方面也看到的关港市在绝大部分地区环保工作做得是杰出的。在這一点上余栢群也佩服席鸣一,承认他的环保理念具有前瞻性。而在姜松岩看来,不能够以一句“前瞻性”笼统概之。关港市由于严控高耗能、高排放行业,五六年前就着手搞的淘汰落后产能工作力度一直沒有减弱。在Z省有第一個成为科技部批准的国家级可持续发展实验区。
席鸣一說,這方面工作搞得早也就压力大,割肉之痛可谓痛彻心腑,当初许多人不理解。在产业发展上,要由重货币化成本转向更重环境和资源代价是有许多困难的。不過,熬過来现在就看到了好处,新兴的高科技含量的企业已经成为经济发展的主体,关港市這两年GDP增长速度一直居Z省第一位,就是前些年所做的工作收到了成效。他告诉姜松岩,下一步关港市要滚雪球一样地做大“太阳城”。
說到“太阳城”姜松岩也兴奋起来,說起看法:“搞太阳城不是你们一家,我起初以为关港市也只是像有些地方那样,搞一個产业规划,炒個概念,混個好听,多点经费,捞点实惠。怕的就是這样,因为這样的话会影响省裡打造沿江低碳生态圈的规划实施。欣慰的是,你们是真抓实干地搞了光伏产业园,主打太阳能电池及组件生产都出效益了。這個‘太阳城’的意义可能不仅仅是你们关港市的雪球……”
席鸣一认真听着,觉得耳目一新,這些年来,很少有领导和他說工作這么到位,他最怕的就是蜻蜓点水,或者云山雾罩一番。他知道,姜松岩這個外来的,刚上任的副省长,在环保方面是专家。他沒有抓住這次到关港市看到的問題,只說关港市這边做得好的,他感到满意的地方,一定是一种铺垫,他接下来要說什么呢?对姜松岩他不可谓不了解,在他做市长的时候,曾带着关港市一班人到泊州市进行過考察,应该說对姜松岩他是很欣赏和敬重的。对一個熟悉基层工作的领导来說,問題在他面前是藏不住掖不住的。
還是自己先說吧,說出关港市存在的問題。席鸣一拿定了主意。
他就是這么個有個性的人,乘姜松岩停顿的当儿插上他要說的:“不尽人意的地方你也看到了,我們的局部发展不平衡。究其原因,不单纯是地理因素,或者资源條件,出在一些环节上……”
席鸣一的主动出击說明他不回避問題,他居然說出自己正想引入的话题,而且還粗略地說出了問題的关键所在。姜松岩看着席鸣一笑了,“席书记你终于說到关港市环保工作的‘鸡尾酒格局’了。”他示意席鸣一继续說下去。
席鸣一說:“說鸡尾酒格局是对我客气的說法,我知道。人家因为优化而搞试验田,我却为了驗證有害留下了這块试验田。我当时想,将来這一定会是反面教材。”
姜松岩问:“为什么呢?尽管现在问這個‘为什么’为时已晚。”
席鸣一說:“是不得已而为之。”
看样子席鸣一为此十分的无奈。
“当初人家是振振有词的,虽然他還沒有到副省长位置上,作为发改委主任,他为家乡的经济建设出個头,摆平一些事情,做得過分一点似乎也不算什么。倒還落得一個对家乡好,支援家乡建设的美名。我們倒好像是人家的障碍。人家是污染大户,排污大户,可人家也是有排污许可证的。這两年,全省关停并转了一大批污染企业,特别是小化工厂,而在其他地方应该关的厂在宝川市却能够保下来,個中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当初在我反对宝川市那几個污染企业的立项时,李盛文以教训我的口气說:‘抓GDP沒有一個不抓出污染的。如果大家都去搞三产,一产、二产靠谁搞?三产的人为谁服务?难道国家在抓一产、二产时污染不是一個要面对的問題?领导会不明白?决策的人肯定比我們都明白,你看看世界上哪一個国家不是在现代化进程中付出代价的?现阶段什么是最重要的?GDP最重要!经济效益最重要!保持山明水秀的穷地方,老百姓对你一定是不满意的!外国人再先进再文明,当初也是从污染的坑裡爬起来的。我不相信,那些达标的一产、二产在竞争中能够真正地站得住,能够不亏不倒。依我說,那些所谓达标的,站住脚的都不是真的。不要在這些表面問題上较真。’
此后,我无数次地让自己成正反方辨析這個問題。在這么一個人居然要成为副省长候选人的时候,我心裡是很悲哀的。其实,早些年持這种观念的领导是很多的。
我們现在已经看到结果和答案。不注重环保的发展有今天沒明天,环境恶化带来的负担就像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宝川市這两年的经济增长跌幅那么大,就是這方面的原因。前两年他们对外介绍时,总是說宝川市是省经济增长明星县,這两年不讲了,大概他们自己也清楚一点了。”
席鸣一看到,起初微笑着听他讲话的姜松岩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姜松岩說:“宝川不是谁的特区或者私家地,也不应该是试验田。前车之鉴太多了,宝川這样的结果,是付出代价的。”
席鸣一显然有自知之明,說什么样的结果他都有责任。
“姜副省长,第一次向你汇报工作就說這些是是非非很不妥,为洗清自己找理由,不是我席鸣一的风格。直面問題,是希望得到你的支持,尽快解决宝川市的問題。宝川市已经严重地拖我們的后腿,這也是对我的报应。庆幸的是,我现在可以在你手下解决這個問題了。是不是?”
姜松岩說:“当然。是問題总是要解决的。”
席鸣一轻叹一口气,說:“好,這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回云邑市是在吃了晚饭以后,席鸣一的招待很丰盛。他有话在先,姜副省长是第一次来关港,下次就不這么隆重了,吃食堂的日子都会有。尽管這样,姜松岩還是沒有喝酒。他对席鸣一說,在下面工作时他不喝酒,待席鸣一到云邑,到他家裡,他陪着喝。”這么說既推了酒,也沒有让席鸣一面子上难看。
席鸣一說:“其实沒有什么,现在上上下下吃吃喝喝不算什么問題,我现在這個市委书记肯定比你那個时侯做得自在。只要我乐意招待的,都要求上档次。要不就不招待。”
安副市长怕引起姜松岩不快,忙着解释:“省政府這些年给席书记的奖金他都搁行政处了,用于支出招待费用。”
余栢群說:“你们下面的廉政措施和对策就是多,譬如春节后交個红包的零头给纪委,再加上一些假烟假酒,好像過的是革命化春节,以后有事也好說,上次拿谁的,都交了……”
大家哈哈大笑,安副市长有点较真,推推眼镜說沒有人送他红包,并不是谁都是這样的,他也不会用工资去买假烟假酒向纪委表清白。
席鸣一对姜松岩說,這些年关港市還算和谐,沒有发生在全国有影响的负面新闻,也沒有副处级以上干部因为经济或者其他問題落马。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也坚决不搞,沒有請书记、省长来奠基和剪彩過。可能也就得不到别人那样的好处,知名度低。再說,关港市大概因为我的缘故,省裡少有人来,除了迫不得已。
姜松岩說席鸣一的知名度不低,是一個在全国有影响的市委书记。余栢群有他的理解,先笑了起来。姜松岩显然不是那個意思,解释說,关港市经济发展在Z省从末位到首位的提升速度是惊人的,中央党校有专家专门在研究“关港现象”他在来Z省前的中央党校学习时,有教授专门将关港市的发展作为典型案例讲過。
席鸣一說:“說省人代会那件事让我在全国知名也沒有关系。姜副省长,你不說這件事我都想和你谈。不過,不是现在。”
回云邑市的路上姜松岩问余栢群和姚大庆,他在席鸣一办公室的时候他们怎么都不见了,干什么去了?
见姚大庆不吭气,余栢群說:“被他们拉去交流了,学了扑克牌的一种新打法,叫掼蛋。”
作为秘书的姚大庆谨慎,多解释了一句,說哪是打牌,是席鸣一手下的人支开他们,余主任沒有戳穿他们的目的,他也就不好說什么。
余栢群說:“席鸣一這個人就是這样,不按规矩出牌。你說姜副省长第一次下来,要是换其他地方会非常郑重地开一個四套班子主要成员会,請姜副省长指示工作,或者汇报姜副省长想了解的情况。到他這裡,就知道关起门来谈問題……”余栢群摇了摇头。
姜松岩說這样也挺好的,他倒是知道了会上不可能知道的情况。他一路上在想,席鸣一在他面前竹筒倒豆子,揭出了宝川市的問題,也不讳言他和李盛文的矛盾。作为一個市委书记,席鸣一的能力是很强的,但在处理宝川市的有关事情上他還是有問題的。
席鸣一如果不是在高压状况下听任宝川市跑偏,而是仅要以這個结果证明李盛文是错的,或者還有要让欣赏重用李盛文的人也感到是错的。這种做法是有問題的,只有那些被歹徒强奸怀孕的女性在苦于无法取证的情况下才坚持生下孩子来讨伐罪犯,如果席鸣一一定要用恶果来论证,他就少了一点胸怀和觉悟。组织上也许对他這方面的缺点是知道的。用他在关港市,让其在一個地方担任主要领导人八九年,這在Z省是少有的。
因为反对李盛文這样的人当副省长,席鸣一就搞出了人代会上让自己成为候选人的事情?真如坊间所传闻的那样?
怕也不会這么简单。
不管怎么說,姜松岩觉得与席鸣一的见面和谈话是成功的。沿江低碳生态圈的工作算是能开一個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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