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三章 神剑出鞘(下) 作者:未知 “你看你看又来了!”见他又要犯牛脾气,杨豫树无奈道:“刚峰兄,這样的大事交给我們,你我肩上担的是天大的干系,脚下踏的却是薄冰呐!你就不能听我說句?” “大人請讲。”海瑞站住脚步,,一副等着听下去的神态。 “我只有一句话,点到即止!”杨豫树道。 “什么叫点到即止?”海瑞眼中闪過一丝不以为然。 “這有什么不明白的?這次的事情,从胡宗宪被抓,到他离奇瘐死,到有人公然在刑部杀人灭口,可谓处处离奇、步步惊心。但其实背后是什么人在斗法,朝廷官员基本上都知道……别看那么多人上书要求严查,大骂黑幕,但都是虚张声势,哪個也不敢深入!为什么沒人敢說破了?投鼠忌器而已!”杨豫树苦口婆心道:“我們也一样,牵涉到‘鼠’我們可以严查,牵涉到‘器’,我們便一個字也不能问,更不能查!” 海瑞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杨豫树,一时搞不清,他這是深思熟虑后的說法,還是受什么人指使。心中蓦然生了一丝隔膜,目光中便透出了這种复杂。 杨豫树当然感觉到他的神态,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不要用這种眼光看我,我好歹也在大理寺十几年了,這点事儿還能看不明白?”說着压低声道:“那些犯官的心思最龌龊,为了避罪,他们会把什么事情都往上面扯。這一扯,案子便一個字也审不下去。到时候难题就转嫁到你我身上,咱们就沒法办了!所以說点到即止,足够定罪即可,切忌问得太多太深!” “是不是二位阁老也這样想?”海瑞不看他了,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嘲讽道。 “這……”杨豫树有些错愕道:“我還沒见他呢。”但顿一下,话锋一转道:“但可以料定,他们也是這样想。” “你怎么就能料定?”海瑞转头紧紧盯着他道。 “也不看看他们是谁的学生……”杨豫树淡淡道:“刚峰兄,我說最后一句失分寸的,人家打得再热闹,上面還有個老师在,用不着咱们来掺和。” 海瑞安静望他片刻,方道:“說完了?” “啊,說完了。”杨豫树点点头道。 “那走吧。”海瑞便迈步向前走去。 “那我說了半天,”杨豫树赶紧快步跟上道:“你到底听进去了么?” “多谢大人教诲。”海瑞昂首阔步,并不停下道:“我也有一番道理,想請大人指正。這個案子說起来只有短短几句话,可其间渡谲云诡,深不见底,将来倘若写成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 “正是如此。”杨豫树点头道:“所以你我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你又怎敢說,哪一步是空,哪一步是实呢?”海瑞沉声道:“既然是神仙打架,有想让我們往东的,就肯定想让我們往西的,你顺着這边走,便会得罪了那边……你以为点到即止是個好办法,但总有神仙想要深查下去,你便得罪了他们,還不是一样遭殃。”顿一顿道:“再往远了說,這么大的案子,肯定要史上留名的!八成還要被编成戏剧、评书,被人反复演义,难道大人想被后人当成個葫芦官,提起来就骂說:‘不管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总之是個糊涂蛋’!” 杨豫树听得一愣一愣,对海瑞不禁要刮目相看。這個他一直以为,是個一根筋、牛脾气的男子,居然還有這么深的思虑,一时对他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轻声问道:“那该如何自处呢?” “很简单,”海瑞沉声道:“依律法、凭良心、說公道话!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有谁敢寻趁我們!” “呵呵……”杨豫树看着他這种气势,怯怯地唤道:“刚峰兄……” “大人,不必多說!”海瑞沉声道:“圣谕煌煌,明示要我等彻查此案,還胡宗宪一個公道,還百姓百官一個真相,還我大明一個朗朗乾坤!我意已决,无论如何,都要一查到底!您若是不想查,可以称病,我怎么干,你不要管!责任我一個人担,不会连累大人!”說完就甩开袖子,大步往前走。 杨豫树在那懵了半天,眼睛睁得好大望着海瑞,心跳越来越快,一种闻鼙鼓而思破阵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海瑞快进内阁时,见杨豫树从后面跟上了,他淡淡一笑道:“大人想通了?” “你怎么干,我不管,我怎么干,你也别管!”杨豫树沒好气道:“真是流年不利,摊上你這個搭档!” “呵呵,”海瑞知道,這已经是杨豫树的极限了,便侧身让开道:“大人先請。” “唉……”杨豫树一下沒了气势道:“你也請。” 两人进了内阁,便有司直郎出来相迎,說张阁老已经等着他们了。 在官场,這算是一次隆重的会晤。按理說,应该在大堂先拜圣旨,再对张居正自报官名,大礼参拜。但二人却被领到了张居正的值房中,进门后又见到张居正穿着便服,束发坐在大案前看卷。按规制,官服不能参拜便服,二人便只好站在屋子中间。 “看了一夜的案卷,也来不及换官服,二位就不要拘礼了。”张阁老慢慢合上案卷,缓缓站了起来,他风度极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雍容气度,伸手肃客道:“二位都不是初见,不必拘礼,請坐吧。” 杨豫树和海瑞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這是,张居正的书吏端着茶托上来,给二位大人上茶。 张居正对那书吏道:“我与二位大人有要事商谈,不要让人打扰。” “是。”书吏退了出去。 张居正也不回书案后,而是在两人对面坐下,与两人简单寒暄起来。 在官场上,沒有无意义的举动,一举一动都有內容。张居正不着官服不在正厅,并且与两個下官昭穆而坐,這是将其视为心腹的表现……杨豫树与他是同年,当然无需這样做作,所以张居正一番刻意为之,其实是对海瑞一人的。 杨豫树心中暗叹:‘怕是要白费功夫了。’便望向海瑞。海瑞此时却无任何表露,直直地坐在那裡,好像什么都沒察觉似的。 张居正也在打量着海瑞,两人虽然照面過不少次,但這還是他第一次细细打量這個大名鼎鼎的海青天。但见他眉棱高耸,挺鼻凹目,乃是极威严的相貌,端坐在那裡,堂堂正正、不卑不亢。 张居正心中暗叹一声,先开口道:“二位都接到圣旨,明日就要开审胡宗宪案,今日把你们叫過来,一是代表皇上和元翁,给你们打打气,不要有什么顾虑,只管一查到底,内阁做你们最坚强的后盾。” 两人都知道,這只是空话而已,戏肉都在后头呢,便安静的听他继续道:“二来,是要代表皇上和元翁,对你们提几点要求。” “阁老請讲。”两人坐直身子,听张居正训话道。 “第一,要公正;第二、要全面;第三,要深入。”张居正便字正腔圆道:“所谓公正,就是要你们秉承一颗公心,断案就是断案,不要被别的东西左右,也不要掺杂别的东西;至于全面,這次的案件情况特殊,起因是数年前的一些旧案,要查就全都查清楚,不要怕麻烦,我們有的是時間,要把背后藏着的牛鬼蛇神全挖出来,這就是第三点,深入……听明白了嗎?” 杨豫树和海瑞沉默片刻,前者心中黯淡道:‘果然让海瑞說中了,张太岳想借我們的手深挖,是不会因为同年一场,就让我轻松過关的。’ 他正在出神,便听海瑞出声道:“下官有一事不明,請阁老赐教。” “請讲。”张居正很有涵养道。 “不知這三点要求,是皇上還是元翁提出的?”海瑞问道。 “你问這個干什么?”张居正虽然不悦,但還是回答他道:“是元翁提出来的又怎样。” “那恕下官不能全部接受。”海瑞道:“圣旨上,是让下官审理胡宗宪遇害一案,那下官就只能从他被押到夏镇之后查起……之前的事情,与他的死无关,下官不得圣旨,无权查问。” 张居正心中大怒,当初也沒人给你下旨,你怎么敢弹劾皇帝来着!怎么现在胆子又小了?气归气,但他的表情還算放松,淡淡道:“元翁的意思是,這些都要查……你既然来了,我先给你看個东西。”說着从书案上拿起一個卷宗递了過去。 海瑞接過翻开一看,乃是都察院调查胡宗宪伪造圣旨案的卷宗,上面记载着详细的经過,還附有胡宗宪的亲笔书信和伪造的圣旨……看到這些,海瑞的面色果然凝重起来。 张居正一直盯着海瑞看,见他果然入彀,心情终于轻松不少……他正是要利用海瑞這种眼裡揉不得沙子,使其对胡宗宪深恶痛绝,从而改变案件的走向。所以他也不催,就在那悠然呷着茶,等海瑞把卷宗看完。 一顿饭的功夫,海瑞终于合上了卷宗,张居正问道:“有何感想?” 海瑞缓缓道:“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即使胡宗宪活着,也无从置辩。” “不错,”张居正欣喜道:“海少卿要从這方面深挖,不能让此案流于表面,要把深层次的东西挖出来。” “阁老的意思,下官不敢苟同。”海瑞却摇摇头道:“伪造圣旨案已经可以结案,下官沒必要画蛇添足……還是直接登邸报大白天下吧。” 张居正鼻子都要气歪了,要是登邸报管用,我還用跟你废话?南方的报纸、北京的三公槐论坛,早就给此事定了性……要說胡宗宪通倭,可现在倭寇何在?要說胡宗宪谋反,可他老老实实交权,老老实实被抓,又老老实实被整死,谋反罪根本不成立,只能說是‘权宜之计’,最多有些不择手段吧。 像海瑞這种将《大明律》视为圭臬的人,肯定不会接受這种說法,所以张居正实指望他能拍案而起,由此把胡宗宪的行贿受贿、贪污犯罪全都查将出来……倒要看那沈默還有什么脸,整天拿他的‘老哥哥’打悲情牌。 然而张居正万万沒想到的是,這海瑞竟紧抓着圣旨上的字眼,来了個‘不否认、不关心、不牵扯’的三不政策,让他的算盘落了空。不由有些愠怒道:“那本相让你们顺道大白天下,這你也要拒绝嗎!”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海瑞一字一句道:“下官怕是要让阁老失望了。” “你呢,杨大人?”张居正這才想起,還有個主审在边上杵着呢。 “哦,我啊……”在张居正如刀子般的眼神下,杨豫树一张脸变得煞白煞白,艰难的咽着吐沫道:“我觉着……海少卿說的……有道理!” 海瑞意外的看向杨豫树,张居正更是意外。今天他真是太他妈的意外了,先是一根筋的海瑞,竟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了;接着他怎么也沒想到,那個向来如好好先生般的同年杨豫树,竟然也跟着给自己拆台。 “你,你们……”张居正气得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既然二位如此坚持,那本相也不好勉强,就請好自为之吧。”說完便端茶送客,一刻也不愿再和他们蘑菇下去,与方才的礼贤下士大相径庭。 走出内阁,回到长安街上,海瑞朝杨豫树拱手道:“方才错怪大人,海瑞向您赔不是了。” “算了吧,”杨豫树摆摆手道:“我也只是不想,被人当枪使而已。”說着笑起来道:“倒是刚峰兄让我刮目相看,還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分寸呢。” “我确实不知分寸。”海瑞淡淡道:“但我知道做事情要考虑后果,被人卖了還帮着数钱的事儿,我不做。” “哈哈哈……”见他一本正经的說過笑话,杨豫树不禁捧腹笑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