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家世
谢剑南是一路流血搏命挣来的军功,从普通人家的子弟,变成了公侯显贵。穷人家裡,总有一個特点,养不起,還特别喜歡生孩子。
谢剑南有七八個兄弟姐妹。他并不是最得父母宠爱的那個,也不是家裡最聪明的孩子。北境征兵之时,父母舍不得旁的儿子,于是他自告奋勇,跟着一把白胡子的老头去了军营。
——他在军中遇到了此生的贵人。
白胡子的老头与军中的文书先生交好,看他年纪太小,便将他丢给了這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文书先生。
這位先生姓周,喜歡在尘土飞扬的军营裡穿一身易脏的青衫,闲下来的时候,他总喜歡捧着本书摇头晃脑。谢剑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除了未熄的烛火,四下一片漆黑。被周先生吵醒的他气呼呼地让他安静,翻個身蒙上被子,半点不想搭理他。
周先生悄悄走近,将书扣在他的杯子上,左边戳戳右边挠挠,硬生生把半梦半醒的他弄醒了。
小孩儿,未得如今這個名字时,周先生就這么叫他。
谢剑南一個鲤鱼打挺坐起来,烦躁地看着他。周先生笑眯眯的,问他想不想读书。
不想,当时谢剑南是這么說的,一转头又躺了回去。
周先生继续扒拉他,笑眯眯地接着絮叨,說读书好啊,读了书不用饿肚子、读了书,就能出人头地。
你非要跟着那老头来军中,不就是想着出人头地么?周先生看着突然清醒的小孩儿,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
当個小兵可沒法出人头地,明天早点起,教你读书。周先生說完就扬长而去,而谢剑南一晚上盯着月亮发呆。
這位先生看着文文弱弱的,身手却着实不差。谢剑南的兵法、武功,悉数承自他。周先生年纪不小,他也有一小把白胡子可以捋。
谢剑南第一次上战场的机会,是周先生替他求来的。他出发前,周先生還是笑眯眯的,捋着他的小白胡子說,我教你的是杀人的功夫,上了战场,那些花把势沒用。
周先生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收起不正经的笑,语重深长地同他說,得靠這儿。
那一场得了胜,谢剑南立了功,真正得了上战场的资格,待在周先生身边的時間,自然就少了。這对师徒偶尔见面,师傅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徒弟却越发沉稳了。
但谢剑南离去时,总能感到身后有一道交缠着欣慰与担忧的目光紧紧追着他,直到离那個小院子越来越远,他才敢回头看一看。
谢剑南调往定州的前一天傍晚,一向抠门的老先生挖出自己藏了二十多年的好酒,半句话也不說,一杯接一杯的给自己灌下去。
周先生說,有些话,清醒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說。喝醉了,反正明儿也不记得。
醉酒的老先生站起身,一步三摇地走到他身旁說,你心裡有怨气,你怨父母。你想靠自己挣前程出来個他们瞧瞧,我就瞧上這個了。
老先生還是上了年纪,喝了酒,又這么激动地同他絮叨,微微有些咳嗽。
——可是,他们要是不這样,我哪找這么好的徒弟去?
這人呐…生恩难灭,你比我有出息,是個通透孩子。周老先生看着高悬的月亮,不知是在笑還是哭。
人這一辈子啊…那么短,真沒了念想,活不下去。周老先生将剩下半坛子酒也灌了下去,边哭边笑地同他說,去吧,别回头看我。
谢剑南握着周老先生塞给他的信,一步一步离开他最熟悉的小院。他听见身后的朗声大笑、也听见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嚎。
后来听人說,周老先生离开了军中,谁也不知他去往何方。
他们此生的师徒缘分,终结于此。
彼时尚是少将军的关应庭问他姓名时,他愣了很久,才定声回答:“谢剑南。”
——那是他的恩师,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谢剑南因斩杀宗加名声大噪之后,他回到了多年不曾踏足的破草屋,那個曾经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儿时的住处,在常有小打小闹的边界线上。這样的位置,穷人家便只能苟且偷生,家中的兄弟姐妹,如今除了他,只活了一個。
父母病得不轻,却依然如从前一般偏心這個长子。谢剑南想起周先生曾经說過的话,最终带走了他的兄嫂。
至于破草屋中的那对老夫妇如何,他并不想管。
他沒有将這对所谓“兄嫂”安排在帅府中,而是在定州单独替他们安排了住处,嘱咐人照顾,自己鲜少露面。
但谢剑南受封宣平侯,前往云京时,依然带上了他们。
知予這個名字,也并非父母起的。
谢知予只知道,父母当年,做了极大的错事。那时候他太小太小,对亲生父母沒有半点印象,谢剑南也从不许人提起。
但在他七八岁的时候,他那对亲生父母找上门来。他彼时正带着谢旻允在院子裡玩儿,他们自称是侯府的亲戚,谢知予想了想,将弟弟留在院子裡,自己跑去书房找父亲。
谢旻允左肩上浅浅的一道疤,就是這样来的。
亲生父母被下狱处死之后,谢知予被罚跪了三日的祠堂,他原本是极委屈的。他在那一天知道了一切原委,也在那一天明白了,他从来不会是侯府的继承人。
知予這個名字,并非长辈的希冀,而是最严肃、最沉重的告诫。
小孩子心裡不曾有過怨气,那一定是假的。很长一段時間,他见到父母就发怵,离弟弟更是有多远就多远。
可惜谢小侯爷打小就不省心,一個劲的朝他跟前凑。谢知予一個劲的躲,不知道兄长为何突然不搭理自己的小孩儿,委屈巴巴地一瘪嘴,哭了。
哄好了弟弟,由着他粘着的谢知予见到父亲,莫名地冒出一身冷汗。谢剑南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让他明日补上這几日落下的功课,回去读书。
侯府待他,仁至义尽、恩重如山。
谢知予成亲的当晚,同新妇說得坦白。有些害羞的新娘子咬了咬唇,轻声同他說——
我不会有那些不该的肖想。
谢旻允的嫂嫂虽然家世并不显赫,但却是实打实的书香门第。陆南栀是极聪明的女子,她仿佛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一般,安稳地接了管家的差事,时不时催一催谢旻允的亲事。
宫宴她并不在,但這段日子,看似毫无关联的事儿杂七杂八地听多了,竟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于是谢知予一进屋,进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强烈的求知欲。
“谁啊?”陆南栀把他摁在桌前,坐到他对面着急得催着问,“快說,怎么回事。”
谢知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悠悠地开口:“难。”
“陛下也沒女儿啊…”陆南栀歪着脑袋,咬着下唇仔细思考,“那…還有谁是咱们家娶不了的么?”
谢知予一口茶呛在喉咙裡,陆南栀慌慌张张地替他顺气,不明所以,且…一脸无辜。
“那…从前沒听說過,在沧州他身边就那几個姑娘…”陆南栀托着脑袋,望着天花板苦思冥想,“总不能是关大将军…”
“…真是她咱们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准备跑了。”谢知予被她逗乐了,刚要重新倒杯茶,就被媳妇儿掐了一把。
“就知道笑我。”陆南栀倒了茶,放下时故意重了几分,“那…就是皇后娘娘留下的那個小姑娘…?”
“差不多吧。”谢知予說,“沒承认過,都是咱们瞎猜的。”
“那就是家世不太好咯?”陆南栀吹鼓了腮帮子,趴在桌上說,“快成亲吧,我不想管了。”
谢知予挑了挑眉,不知该作何感想地笑了两声:“别人家为個对牌钥匙争得是头破血流,到我們家,成了個烫手山芋。”
“…爹爹免了我晨昏定省,然后,我,我每天還得早起去账房。”陆南栀越想越气,深吸一口气,“…想睡觉。”
“皇后娘娘這個意思呢,像是想给小姑娘抬一抬身份。”陆南栀這么想着,稍稍松了口气,不過沒多久又愁眉苦脸起来,“可是…可是斐渊那张嘴。不得把人家气跑啊?”
“你们两在一個屋檐下住了总共不到两個月,都這么了解他了?”谢知予转着杯子,忍着笑问她。
陆南栀哼了一声,盯了他半天:“你两一個屋檐下长大的呀~我面前這不是有個模子么?”
“你說得对。”谢知予敷衍地点头,“不過提前告诉你啊,要真是這個小姑娘。”
“人家肯定去沧州。”谢知予說,“所以,還是你管家。”
“……”陆南栀干脆不搭理他了,她看向窗外的薄雪,“我都沒见過她。”
“诶。”陆南栀扯了扯谢知予的衣袖,她每次求他办事都這样,“那天让我见一见呗。”
“八字還沒一撇呢。”谢知予将袖口抽了回来,“過段時間再說吧。”
陆南栀气鼓鼓地瞪着他。
“至少等他自己承认了对人家心怀不轨再說吧?”谢知予将晾凉的茶放在她面前,“回头把人家姑娘吓跑了。”
陆南栀瞥了一眼桌上的茶,冷笑一声:“看来這事儿你挺熟练啊。”
“不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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