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意

作者:沐小婧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說不清的。

  或許因爲是在西西里,或許因爲覺得世事無常,又或許是這秋天的海風涼滋滋也吹不滅心中的渴望,更或許,章片裘本就是很果決的人。

  微微靜滯了幾秒後,他選擇了就這麼看着她,不再移開目光。

  而溫默沒有多想。

  她的手立刻放到了後腰的槍托那,左輪手槍極其熟練地掏了出來,壓低着放到了腹前,撩起裙襬稍作遮擋。

  動作一氣呵成,看得出,她接受了非常正規的軍事訓練。

  海風有些粘稠,她剛剛洗完澡的肌膚在月光下發着光,頭髮溼的,所以沒有盤起來,秀髮就這麼披散着,真是一個美人。

  只是這個美人若是輕鬆慵懶點就好了,但此刻,她杏仁大的眸子如同警醒的鹿立刻掃視周圍,落到巡邏的那兩個人身上,盯了好一會兒。她扭過頭來,“哪兒有問題嗎?”

  章片裘看着她,笑道,“安全的。”

  “那你這麼奇怪做什麼?這兒我都掃視過了,那幾個是日常巡邏,雖然重點盯着我們,但不會亂來。”溫默不滿道。

  “都掃視過了?”

  “當然。”

  “你確定?”

  “肯定。”

  “那兒有人。”章片裘指了指遠處。

  溫默順着他的手看了過去。

  檸檬園保留了高聳入雲的大樹,圍繞莊園最近的那棵大樹的寬闊樹杈上有個黑影,拿着槍對着院內。

  溫默的身體猛地一緊。

  “沒事,他從禮扎先生安頓我們住進來就在樹上了,和巡邏的一樣,只要我們不鬧事,他不會開槍的。”章片裘說道。

  溫默的身體愈發一緊。

  她扭過頭,盯着他。剛進來的時候,她也巡視了的,但遺漏了外面的樹。這人是跟誰學的功夫,她想。

  “你接受過軍事訓練嗎?”她問道。

  “沒有。”

  “沒有?那你怎麼觀察得這麼周全。”溫默皺起眉頭。”

  “天生的吧。”章片裘說道。

  溫默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通常,我不會這麼裝的,在你面前總喜歡展示下。”章片裘暗示道。

  沒什麼用,溫默聽不懂什麼叫孔雀開屏。

  她心思沒在這,在康明死亡這件事上。

  “你做得對,是得警惕些,連康明都……”說到這,她立刻止住,傷心又有些無力地擡眼看着月亮,沉默了會兒後,“我以爲他是朋友。”

  她輕輕嘆了口氣。

  她沒有朋友,從小就沒有。

  聽幕僚院的老伯說,她幾歲就來了這,同時期一起來的還有幾十個男孩、女孩,她表現得最爲優異,無論是學習還是習武。就這麼層層篩選,她留了下來,在貝勒爺的幕僚院長到了十幾歲後,又被溫行鶴挑中,專門學習英文、法文、德文,尤其是槍法、刀法,殺人之法練得最多。

  在這種環境下,大家都是競爭關係,一輪接一輪的淘汰之下,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友誼的。

  旁人都說她聰明,其實,她只是怕餓,幕僚院對於像她這種小孩兒的規矩是:如果輸了,就餓着,贏了呢就有肉喫。

  而飢餓,是溫默來幕僚院之前就感受過的。

  小時候的事,記不清了,連父母是誰都沒有印象,但有一件事卻記得:小小的她餓得頭髮暈,看着狗拉出來的屎裏有顆花生,她伸出手捏出來放入嘴裏。

  後來,貝勒爺府邸的人買了她,給她飯喫,給了她衣服穿,還送她學習。她爲他賣命是應該的,是報恩,況且,這是爲了大清。

  義父說,這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溫默彎腰,用兩根手指頭從地上執起一塊小石子,如同圍棋的手勢,舉了起來,又丟了出去。

  想起護送康明來英格蘭時,輪渡上的日子。日落日升,美到令人暈眩,而狂風暴雨來時,又恐怖到了極點,康明總是無論外頭如何,到了下午四點多就把棋盤拿出來,教她下棋。

  剛開始,她總是像鬥雞一樣,努力又用力。

  “你不需要和別人比,慢慢來。”

  “慢慢來?”

  “對,下棋,一定要慢慢來,心態要穩得住。”

  圍棋真是有趣,掠奪絞殺,在無聲的落子中,一場場殺戮展開又結束。

  在輪渡上和康明下棋的日子,是溫默少有的不需要競爭,卻又學到了東西的時光。也是她到目前唯一,唯一的學習本領後,哪怕對弈輸了,也有飯喫的時光。

  “輸了,今天多喫點。”康明把肉夾到她碗裏。

  “贏了,今天多喫點。”康明把肉夾到她碗裏。

  “平了,今天多喫點。”康明把肉夾到她碗裏。

  這些情誼,難道是假的嗎?他居然會拿槍口對着她。

  “他也是爲了大清國的古董嗎?”溫默低喃。

  “大概是吧,他房間裏有報紙,其中一張被翻得有些爛,翻了很多次,是黑貓酒館那篇報道。”章片裘說道。

  溫默點了點頭,康明死後,她巡視了房間時也看到了,手伸到腰間,裏面貼身有個口袋,放着康明的記者證。

  “還是要小心些。”微紅的面色冷了冷,她餘光看了眼章片裘,見他又盯着自己。

  “你又看着我做什麼。”溫默摸了下自己的臉,“臉沒洗乾淨?”

  “因爲你漂亮。”章片裘直截了當,“尤其是眉眼。”

  溫默的眼睛瞪得溜圓,她並沒有害羞,而是歪了歪頭,以爲自己聽錯了。

  歐洲的男人倒是誇過她漂亮,但隨意許多;而大清國的男人不敢這麼誇她。康明倒是誇過,但誇的時候,他看都不敢看她,聲音極小,說完後立刻岔開,說別的話去了。

  可眼前這個男人卻這麼平靜地看着她,不躲不閃也不害臊,理所應當的模樣。

  這話對於一個1860年的女生來說實在是衝擊力太大,她立刻忘記了康明那茬事,從悲傷的境況中跳脫出來,臉微微紅了起來,劍眉挑起,“你敢調戲我?”

  說罷,她的手放到了腰間,看樣子想給他一鞭子。

  “哪有調戲,我喜歡你,覺得你好看,多看兩眼不是很正常嗎?”

  “你說什麼?”

  “我說,我有點喜歡你。”

  好傢伙,原以爲手持鞭子能壓一壓他,沒想到沒壓住不說,事態還升級了。

  “我只是表明我的心意。”章片裘微笑着看着一手持着長鞭,一手握着左輪手槍的她,“你別緊張。”

  溫默覺得真是荒謬,明明是她手持武器,應該是他緊張纔對,怎麼他鬆弛得彷彿得閒飲茶,自己的身體卻微微抖了起來,要知道,她在幕僚院和人終極比武那一場,也沒抖過半秒。

  在西西里的月光下,檸檬樹唰唰作響,遠處樹上的人拿着槍對着他們,長廊巡邏的黑手黨時不時投過來警惕的目光。

  這實在不是什麼浪漫的時間、地點和境況。

  但章片裘在剛剛意識到自己的確喜歡她,比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更確定,比她騎着馬在火車前的時候更肯定。

  那麼,就說吧。

  他不知道其他男人是不是循序漸進,對於他而言,表明自己的心意不僅僅是愛情,還關乎溫默的退路。

  “你知道我的心意,就不需要對我過多防備,我不是康明。還有,以後若有需要我幫助的地方,儘管來找我,畢竟男人都不會拒絕愛慕對象的請求。”

  從溫默毫不猶豫殺了康明,他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女人哪怕明知道大清會亡,也不會背叛愛新覺羅奕劻。

  他們兩人,道路不同,也不通。

  歷史洶涌滾滾,愛新覺羅奕劻等他們把歐洲的人脈都建立齊全,尤其是銀行存入了大量錢財後,會不會依舊留着溫行鶴一行人,不得而知。目前最爲危險的是,伴隨着文物的瘋狂涌入,他們加入的東方古物協會很可能給他們帶來殺身之禍——巨大的利益之下,作爲東方古物協會裏最卑微的存在,又有皇帝兒子的人脈,將步步涉險。

  巨大的利益面前,死亡變得微不足道,尤其是唐人的死亡。

  ‘我喜歡你,所以你可隨時找我’,這是章片裘給她的底牌,就像楊過給郭襄的三顆釘子。

  而溫默,顯然第一次被人告白。

  她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繼而羞而憤怒,地上沒有地洞,往上沒有天梯,不知如何應對。

  突然,外頭傳來了幾梭子槍響,緊接着一陣鬨笑。

  溫默彷彿突然找到了出路,跳起來轉過身,立刻爬上牆頭,章片裘一輩子都沒看到過有人爬牆能爬這麼快,連猴子都望塵莫及。

  “別擔心,他們在比試。”章片裘高聲說道。

  順着槍聲,溫默看了過去,果然,月光之下,檸檬園有塊空地,此時圍了一羣人,那兒立着幾塊靶子。

  他是怎麼知道的?

  正想着,只覺得身後的影子漸上,慢慢地壓住了她的影子,章片裘也爬了上來,站在了她旁邊。

  “路過檸檬園的時候看到了靶子,在這兒沒別的樂子,玩槍練習或比試是這羣人不多的樂趣之一。”章片裘說道。

  “我又沒問你。”溫默嘴硬道。

  “對,你沒問。”章片裘點了點頭,“我也說了,通常我沒這麼裝的。只是在你面前想要展示而已。”

  溫默耳朵滾燙,“我不喜歡你,你以後不許再說。”

  “好。”

  章片裘回答得太暢快了,讓溫默再一次不知如何應對。

  遠處,傳來了哄叫聲。

  顯然,今天因爲來了客人而更興奮一些,一些已婚的婦女或喪偶的女人饒有興趣地圍觀着,李摩拳擦掌加入其中。

  這個李,體格健壯如公牛,六英尺多,濃眉大眼,厚實的嘴脣飽含荷爾蒙的性感,而伴隨着他舉起槍支,健碩後腰將後背的衣服撐得像黑色駿馬的脊背。

  以西西里人的經驗,這種人哪怕去找經驗最豐富的老女人,也得要雙倍的價格纔會答應被他折騰。

  這羣已婚的女人們翹首以盼,滿臉漲紅。

  靶子離得遠,夜晚又很黑,那些黑手黨都已經習慣了這位置和距離,打起來得心應手,而李是頭一次。

  啪的一聲,槍響了。

  輕輕鬆鬆,一槍貫穿,命中靶心。

  李哈哈笑了起來,拍了拍槍,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用中文說道,“我可是蒙古人的後代。”

  周遭的西西里人說着他不懂的語言,他說着西西里人聽不懂的語言,但槍就是男人溝通的橋樑。

  衆人嘴裏發出喔喔喔的喊叫,鼓起掌來。

  李愈發得意,又舉起槍,啪啪啪三槍,槍槍命中靶心。

  “真是個天生的打手。”溫默兩眼冒光,雖說這一路,李一直持槍,看上去健碩像個能打的,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真功夫,就這功夫,僧格林沁的軍營裏也沒幾個。

  “跟着你真是可惜了,他應該效忠大清。”溫默嘆了口氣,瞥了章片裘一眼,這個人總是瞧不起大清,一想到這個,內心的憤慨便難平。

  喜歡我?不效忠大清的人,根本不配,她想。

  我會需要他的幫助?真是笑話,她又想。

  不對,我的確需要和他合作,義父說了,來西西里這一趟,若他得到了黑手黨的人脈,我們就得跟上,與他建立好關係,利用他,她回過神來。

  這就像風箏,我纔是那個扯線的人,要幫助也是我幫助他,而不是他幫助我,是我利用他,溫默邊想着,邊挺起胸。

  什麼叫有點喜歡?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有點喜歡,當我是什麼降價的商品嗎?她變得有些生氣,胸前起伏了起來。

  “我糾正下,不是有點喜歡,是喜歡。”章片裘的聲音傳來。

  溫默愕然。

  他是自己肚子裏的蛔蟲嗎?還是我剛剛心裏想的,不小心嘀咕起來了?

  她轉過頭盯着他,他轉身朝着門廊走去,她目光追隨着,他不怎麼看她,她卻開始盯着他了。

  “來。”章片裘招了招手,“你不是想去參加比試嗎,一起。”

  嘖,誰說我想參加比試了?真以爲自己是我肚子裏的蟲呢?我纔不去。溫默別過頭去,憤憤想着。

  “哎,等等我。”過了十幾秒,她跟了上去,疾步。

  “把頭髮盤起來。”章片裘頭也不回,說道。

  嘖,你說盤就盤啊,還指揮上了?溫默翻了個白眼,心想。

  手拂過灌木叢,抽出一根枝條,隨意捋掉碎葉,擡手抓住黑髮,熟練地扭動幾下,披着的黑色綢緞般的長髮就盤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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