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先禮後兵【謝謀書而已】
教父唐請你坐下來喝杯茶,和顏悅色地好好聊一聊,那就是你最後的機會,聽說,這叫先禮後兵。
來自遙遠的東方悠長曆史積累下的文化,實在陌生,他們需要時間去適應,而死亡,會讓這種適應更快些。
死了兒子,血雨腥風必然會來,至於怎麼來,這就要看風往哪吹了。
作爲一名昔日的歷史學副教授,從史書中浸潤出來的知識分子,又能在三十出頭就拿到副教授職稱,他擅長佈局、運籌帷幄和隱忍。
他有把握,風會往哪吹。
禮扎小兒子就死在距酒館街不遠的交叉路口,酒館街議論紛紛,各酒館一大早到下午,連酒水都多賣了一倍,而黑貓酒館一如常往,不但沒有閉門,連防衛也沒有加強,只是無人敢去那喝酒。
早上還放晴,中午就下了雪。
英格蘭的隆冬來得比京劇的變臉還快,下雪卻不利索,黏黏糊糊的,到了下午,遍地都白了。
章片裘緊了緊襖子,外頭的皮毛馬甲油光發亮,與其他唐人來到英格蘭後立刻剪去頭髮,穿上本地服裝不同,他總是會穿自己國家的服裝,一身黑色或藏青色的長褂子。
辮子,也還留着。
魁梧的李腰桿比平日裏挺得更直,像久旱逢甘霖的植物,生機盎然,連牽着的馬匹都昂着頭。
清晨的兇殺,讓他向章片裘證明了自己的槍法,可惜得嚴格保密,否則,他也很想告訴合作的禮扎家族,讓他們看看唐人的實力和作爲蒙古騎士後代的尊嚴。
雖然並沒有任何資料記載他是蒙古人,但章片裘說過,他長得很像蒙古勇士,那他就是。
周圍看熱鬧的人像烏龜一樣把頭從二樓紛紛伸出來。
“走,去萊姆豪斯。”章片裘說道。
這幾天,他一直往萊姆豪斯跑。
萊姆豪斯有一片破敗的船塢區,在靠近船隻停泊處就幾個爛房子,這是幾十年前一些來自中國的勞工和水手居住的地方。
黑貓酒館太擁擠了。房間、廚房、乃至院子裏都住滿了人,地下的酒窖也快被藏品撐爆,換個地方安家的事迫在眉睫。
船塢區價格便宜且手續好辦,是安家的好地方。
話音落,急促的馬蹄聲從東街而來,濃霧大雪之下,遠處黑壓壓的馬匹意味着南邊禮扎家的人到了。
李立刻將身體擋在了門口,將槍從肩頭取了下來,對準長街。
“放下槍,簡單聊幾句就行。”章片裘說道。
他說得彷彿不是殺了對方兒子,對方來尋仇的大事,而是一件街坊間藉藉農作工具的小事。
不到一分鐘,長着同樣鷹鉤鼻的黑手黨,烏泱泱地將黑貓酒館的門口擋得水泄不通。
整條街一樓紛紛關門,而二樓窗戶則噠噠噠打開,窗口全是伸出來的腦袋。
爲首的老教父頭髮斑白,眼睛下掛着像水袋那麼大的因爲失眠而導致的淤青,他的開口沒有廢話,“你是Godfather唐吧,我是禮扎,我想知道,我小兒子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
老教父禮貌且剋制,這說明他是調查過的。
首先,他那性格莽撞衝突的小兒子有錯在先,在院內殺了人,聽說還調戲了老闆娘。
同行的人說,他不止一次在酒後描述就差臨門一腳就進去,以及那女人身軀有多勾人。
而在院內談判的時候,這唐人面對自己小兒子的再三挑釁不但沒有任何衝突和動怒,還耐心地介紹了整個生意的內容和方向,要知道,這通常只對合作者纔會說的。
可以說,眼前這個唐人展現出了極其容忍和大度。
“Godfather唐的誠意很足,說實話,那種情況下也不動怒的人,這都二十天了,不太可能突然暗殺。”這是跟着小兒子的幾個親信一致的回答。
“從談判到被殺這麼多天,那個長得像犛牛一樣壯的人每次見到小兒子,都會畢恭畢敬打招呼。”周圍人這麼回答。
傑哥生性張狂,得罪的人實在是多,而哪怕沒有口舌之爭,爲了西西里那利潤極高的檸檬和硫礦,殺身之禍亦如影隨形。
大概率不是章片裘,這是老教父的判斷,所以纔沒有上來就拔槍,而是詢問。
章片裘如果要撇乾淨,是能撇得乾乾淨淨的。但沒想到,他卻說:“我也是上午才知道噩耗,節哀,至於和我有沒有關係,怎麼說呢,也不能說沒有關係。”
老教父臉色剎那就變了,伴隨着咔咔咔子彈上膛的聲音,幾十人舉起了槍支齊齊對準了章片裘。
而黑貓酒館門口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北邊禮扎家黑手黨從房內如泄洪般涌出,槍支舉起,全部實彈。
是不是他安排人殺了傑哥,已經無關緊要,畢竟,這段時間以來,雙方從建立合作到深入合作,速度極快,他們早就是一條藤上的螞蚱。
再者,兩邊禮扎家族都對東方古物有濃厚的興趣。
只要和錢掛鉤,事情就不僅僅是死了個兒子那麼簡單了——這年頭,西西里人誰家不死幾個兒子?
兩邊對壘,近距離對射,死亡率極高。
街道二樓伸長的好事者紛紛將腦袋縮了回去。
漫天的飛雪,老教父肩頭蓋了一層,他咬着牙根等着章片裘接下來的話。
“愛子去世,我很遺憾,您節哀。”章片裘真誠地把手放在胸前,“他太魯莽了,無端在約定時間跑到黑貓酒館院內槍殺一人,禮扎教父,你也是教父,應該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整條街二樓原本打開的窗戶,伴隨着這句話,紛紛虛掩。
“你殺了他?”老教父進行最後的確認。
“你們西西里人有很多規矩,我也有。我的規矩是合作者不能有隔閡,他想和我合作,可以,但在我這殺了人,那必須解除隔閡。而解除隔閡的辦法只有一種:一命抵一命。但……我們談得不錯,他也解釋了並非刻意殺人,而是擦槍走火。”
說到這,章片裘撣了撣肩頭的雪,“既然不是刻意殺人,那就好辦了,誰擦槍走火誰抵命,他甚至可以抓個仇人過來宰了,也行。”
老教父騎着的馬大概感受到了什麼,原地不安地踱步了起來。
“你繼續說。”他說道。
“我說完了。”章片裘攤開手,“按規矩,我的確是要一命抵一命的,但最近事務繁忙,還沒來得及。”
老教父的後槽牙咬得像塞進去了半個馬廄。
這件事成了年底讓酒鬼們津津樂道的八卦,尤其是章片裘說的最後這句話。
“他就這麼攤開手,說,我是要一命抵一命,但沒來得及,哈!”酒鬼們模仿着他,聲行並茂。
“然後呢?”不在現場的人聽得兩眼冒光。
“然後,能怎麼着?那禮扎老教父黑着臉,走了唄!”
“就這麼走了?”
“不然呢?章先生有北邊禮扎家合作,他們手裏也幾十杆槍呢!又沒證據證明是他殺的。”
“你說,是不是他殺的?”
“不清楚,他說是沒來得及,但我看,搞不好……就是他!”
接下來近一個月,酒吧街最熱賣的酒是:GodfatherTang系列酒,其中一命抵一命酒價格最高。
大家都知道了這位來自東方的教父,他的規矩是什麼。
老教父對峙了一會兒後,帶着人騎馬離開了,而章片裘則緊了緊襖子,翻身上馬,“走,去萊姆豪斯。”
一如往常。
遠遠地,他看到一個穿着白色紅邊鶴氅的女人,這衣服極富東方特色,尤其那大紅,哪怕朦朦得看不清的大雪裏,也很是打眼。
“溫默?”章片裘揮了揮手。
溫默將槍收了起來,也揮了揮手。
想來,她應該是聽到了消息,怕萬一出事情這纔過來。
從西西里回來的這段日子以來,除了章片裘在醫院的時候,她來探望過一次,也只呆了不到五分鐘就走了,之後就再也沒見過。
信,倒是寫了幾封。
章片裘寫過去,有時候是聊聊大清國局勢;有時候是得到了銀行的一些消息,告訴她;有時候只是喫到了家鄉的口味,寫上幾句。
她從未回過。
信封裏,他都會夾一點別的東西。
好看的耳環、漂亮的手帕、精美的手提袋等等,追求女生得送東西,而章片裘作爲一個頗具文人情懷的男人,送書,是一定的。
只不過,他送的不是當下流行的詩詞歌賦,而是一本政治經濟學著作:《政治經濟學批判》
扉頁寫着:贈與溫默女士,卡爾.馬克思,1860,冬。
1860年冬,這位最近被傳得沸沸揚揚的Godfather唐的突然到訪,緩解了馬克思經濟愈發窘迫的困境。
“唐先生,您是說我只需要這本書上寫上贈予溫默女士,以及我的大名,您就幫我支付全年的房租費用?”馬克思很是驚愕。
這本書1858年就簽訂了合同,可是到去年纔拿到第一部的稿酬,刨去喫穿用度,他正爲明年的房租焦頭爛額。
“您寫得太好了,房租的費用只是小小敬意。”章片裘說道。
馬克思很是感動,但除此之外,兩人沒有過多的對話,這位教父唐似乎刻意與他保持距離,彷彿生怕破壞了某些關係,拿了書,付了錢就走了。
當他走後,馬克思這才發現他偷偷在門口的帽子底下,壓了厚厚兩沓英鎊。
此時,這本書就隨意地放在溫默臥室的牀上,許是她半夜睡姿不怎麼優美,被壓得有些褶皺。
不過隨書而來的信,卻被她珍藏得很好。
章片裘的字跡蒼勁有力,寫道:這本《政治經濟學批判》奠定了《資本論》的基礎,我們的大清國前方會有坎坷、荊棘,但最終會走向康莊大道,與這位馬克思很有關係,與這本書也很有關係,贈予你,願你萬事如願。
馬克思的這本《政治經濟學批判》,她看不太懂,但章片裘那句‘我們的大清國’,讓她嘴角勾起笑了好幾次。
遠遠地,溫默揮了揮手後,馬匹掉頭準備轉身離開。
章片裘顯然想多聊幾句,騎馬追了上去,但她卻愈發加快速度,消失在了大雪中。
“嘿嘿嘿。”跟在後頭的李笑得曖昧。
“不急。”章片裘笑了笑,揚鞭,“先去萊姆豪斯,把大家的住址定下來。”
“在那建一條街嗎?”李問道。
“對,一條街。方便大家聚集在一起,人多力量大,抱團更安全。”
“嘿嘿嘿。”李又笑了起來,顯然,他思緒亂飄,又想起了溫默。
章片裘浮現出絲絲不好意思,但很快就恢復如常。
不急。
他有把握。
就像他有把握風往哪吹。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溫默會倒在血泊裏,身中一槍,並被攮了三刀,刀刀短促狠絕。
倒在1860年年底,倫敦最後一場大雪裏,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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