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過江之鯽【二】
倫敦,第二場雪,劈天蓋地。
馬匹嘶鳴,溫默來到了萊姆豪斯城東的船塢區,馬甩了甩頭,抖掉了睫毛上的雪。
浩浩蕩蕩一百多名大清國同胞搬來了這,報紙上刊登的關於禮扎家族與教父唐誠邀唐人古董鑑定師加盟的廣告,從四個豆腐塊到半個版,還有個報刊對其進行了專訪,接受專訪的是他們請的白人律師,就站在這片海水前。
白人滔滔不絕,圍繞古董鑑定領域不斷述說着章先生團隊的專業。
“章先生?你是說Godfather唐嗎?”記者問到。
“對,他姓章。”白人律師說道。
雖然記者再三邀請、懇請,但章片裘拒絕出鏡,只同意他們在昏暗的酒窖內拍攝一張他坐在單人沙發上的照片,帽檐壓低擋住了大半臉,手則輕鬆地握着菸斗。
他的身後是滿滿的貨架,上面堆滿了各種服飾、瓷器、珠寶。
這實在是大佬做派,與那傳聞中兩大禮扎家族差點近距離火拼的傳聞裏,他淡淡說着‘我的規矩是一命抵一命’的形象,很是吻合。
不,更爲神祕。
這讓Godfather唐愈發聲名遠揚。
溫默本不在意,但卻不由自主地收集他的報道,關於珍品鑑定的所有關乎Godfather唐的報道,剪下來,夾在了他送過來的那本叫馬克思的人寫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書裏。
這本書,她從隨意丟在牀上,到連帶報道藏到暗格的箱子裏。
得藏着,溫行鶴不允許她與章片裘相處過密。
“你要做的是利用他,而不是靠近他。”溫行鶴教導她,她已經看到了這個男人未來的影響力,他恐怕不會是個小打小鬧的,勢必會惹來白人們的覬覦和不滿。
“太親近,會惹來白人不舒服,或會影響到東方古物協會會員身份。”溫行鶴再三囑咐。
今天,她來這是偷偷的。
臨出門的時候正好撞到了溫行鶴,問她去哪兒,她結結巴巴的,說出去打兔子——面對義父,撒謊總是水平欠佳。
好在運氣不錯,昔日一眼就看破她的義父這次卻走了眼,瞥了她一眼後只說兔子不好打,天冷,早些回。
一路騎行狂奔來到了船塢區。
萊姆豪斯城東的船塢區,她以前來過一次,岸邊垃圾堆附近搭了幾個棚子,裏面擠着十幾名可憐兮兮的華工,四周瀰漫着臭氣與腥氣混合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而此時的船塢區垃圾堆早已消失不見,厚厚的白色積雪在海水的盪漾襯托之下美得不像話,十幾根杆子綿延擺開,上面掛上了用紅色布條精心紮成的假梅花,而下方則是連桶身都擦得乾乾淨淨的垃圾桶。
順着杆子的方向,有條街。
不應該稱之爲街,其實也就是大概三四十間間木棚,分列兩排,很簡陋。
“短短兩個多月而已就安置好了一兩百人,真不容易,章片裘真是厲害。”溫默低喃道,“快過年了。”
此時,距離火燒圓明園已經兩個月,而距離溫家知道這件事已經一個月。
東方古物協會那些人在最近幾次會議裏,已經公開討論要如何分配接下來洶涌而至的珍品,幾個貴族爲了誰捐獻多一些,誰捐獻少一些爭得不可開交。
這件事,雖然沒有見諸報端,但歐洲貴族們都已知曉,好處是,由於報紙不再渲染,民間反華情緒淡了許多;至於壞處,身爲戰敗國且被火燒圓明園了後,皇帝還巴結軍隊並乞求洋槍隊合作的國家,唐人們在這愈發沒有地位。
之前,溫行鶴還能見見潘尼茲,最近兩個月求見,連他的助理都愛答不理了。
至於拿錢堆起來的那些理事,就更見風使舵了,把人當狗耍。
數百萬珍品即將抵達,溫行鶴手中這點東西,算什麼?
“他是對的,找白人沒有用,凡事還是靠自己人才行。”溫默低喃。
遠遠地,一條黃色短毛狗身姿矯健吠叫着衝着她跑了過來。
“土狗?你怎麼到這兒了?”溫默蹲了下來看着它,或許是感受到了她身上和善的氣息,又或者這條來自大清國土地上的狗對同胞有着天然的親近,它不再吠叫,而是搖了搖尾巴。
“溫姑娘?”守在村口的李視力極好,遠遠地招了招手,喊道。
謝尋立刻扯了扯他的胳膊,“噓。”
溫默將帽子往下壓了壓,低着頭迎着風走了過去,那兒正有十幾個壯漢在村口將又高又粗的木樁立了起來,地上還放着一塊沒有雕字的匾。
“街道名還沒定嗎?”溫默問道。
“沒定,送去審覈了好幾次都被打回了,看看今天上午能不能確定。姑娘,這邊請。”謝尋拱了拱手,他顯然比大喇喇的李要嚴謹許多,沒稱‘溫姑娘’,只稱‘姑娘’。
他在前頭領路,溫默在後頭跟着。
短短的街道,泥濘上鋪着工地廢棄的木板方便行走,操着各地不同口音的唐人或蓋房、或生火燒飯、或搬運東西,一派繁忙。
“這房子簡陋了些。”溫默說道。
“嗯,倉促,先搭着棚子過年,過了年開了春,全部重建。”謝尋胖了些,也長高了許多,不像以前那般羸弱,穿着男校的衣服,看來,他進入到了這邊的學校,回過頭來時,眼亮晶晶的,腰桿挺得直直的,一掃之前動輒跪下的奴才樣,說道:“這段日子,章先生忙得很,給您單獨備了很是別緻的過年禮呢,還沒來得及給您送去。”
這小子,聰明得很,刻意將‘單獨’二字加重。
“我找他有正事。”溫默燙着耳朵,虎着臉。
正走着,一位看上去傻里傻氣的中年男人衝到溫默跟前,拍着圓圓的肚皮嘿嘿嘿笑着,從兜裏邊掏邊喊,“漂亮姐姐,這兒有個漂亮姐姐,我保護你啊,漂亮姐姐。”
他掏出一塊糖,這糖她見過,是章片裘常帶着的那種。
“別怕,他只是瘋了。”謝尋替溫默接過糖,“他被老爺趕出來後,昔日的同伴在眼前被打死,他是個很善良的人,覺得自己沒有保護好大家,就瘋了。”
“他之前是管家嗎?”溫默問道。
“不是,就是個普通的奴才。”
“普通的奴才,責任心這麼強……覺得自己沒保護好大家就瘋了。”溫默看向這男人,約莫35歲左右,胖乎乎的,一臉福相,此時嘿嘿笑着像個孩童。
“章先生說他是守村人,會養着他,再說了,既是守村人,全村的人都會養着的。”
這是中國百姓流傳下來的文化,若村裏出現了傻子或瘋子,便說這是因爲他給全村擋了許多劫難,得善待。
這讓溫默想起了溫行鶴的訓言。
得知英法聯軍火燒了圓明園後,溫默不滿朝廷,溫行鶴要她跪下,說了以下訓言:
“觀天下興亡成敗,孝於親者十無一二,忠於君者百無一人,而爾等忠孝兩全,此乃其一;貝勒爺偉略,我等既爲家奴,切勿妄議,爲我大清殫精竭慮即可,倚我訓言,世代方可受其榮光。”
溫默不服,脖子擰巴着。
“有何不通,你可以問。”溫行鶴面色嚴肅。
“您說,爾等忠孝兩全,但老夫人病重,您卻不能歸,無法照顧病榻,甚至無法送終……何來的忠孝兩全?”溫默駁道。
“我忠於大清、忠於主子,此乃忠,至於孝……孝順父母對於尋常人是頭等大事,但對於身負重責的人而言,孝敬的不應首先是父母,而是大清,是主子。”溫行鶴答道。
溫默又駁道,“‘世代方可受其榮光’,既是爲了榮光,又何必扯上什麼忠孝兩全?”
溫行鶴朝着東邊恭敬地拱了拱手,“願世代受其榮光,是願貝勒爺受世代榮光,而非我溫家。”
“這不是傻子嗎?!”溫默語調激烈。
什麼都不圖,就圖主子好。
溫行鶴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領着她走向供了滿房神佛牌位的房間,將那塊‘大清國永世昌盛’的牌子擦了又擦。
又撣了撣袖子,重重跪了下來。
深深叩拜後,看着嫋嫋升起的煙,說道,“你知道守村人嗎?”
溫默點了點頭。
“每個村都有自己的守村人,我願做主子的守村人。”說到這,他搖了搖頭,“我不過是個奴才,原本身份卑微,輪不到我來做的,如今時代洶涌,將溫某推到了這浪尖上,有幸能爲貝勒爺,爲大清國的龍脈盡上一份力,傻就傻吧,何其榮幸。”
說着,他伏地磕跪。
“願我大清永世昌盛,願我主子世代榮光,願我尋回御璽,穩住龍脈,助我大清勇士一臂之力。”
溫默跪着,她心裏已經知道大清國的輸與御璽無關,是制度、是科技、是一切的一切都太落後,但也不知怎的,她的眼淚就這麼簌簌流了下來,內心澎湃又慚愧。
義父這份至誠,她是遠不如的。
正如義父對貝勒爺,她對義父也是如此,若沒有溫行鶴,她溫默早已是一抔白骨。
好吧,義父當貝勒爺的守村人,那我溫默就當義父的守村人吧,給你擋去劫難。
自此,她對那些老爺來英格蘭的諸多安排,盡心盡力去做,不再駁嘴半字。
正想着,身後傳來了陣陣哭泣和激動的喊聲,回過頭一看,見一羣大清國難民來到了村口。
“到了!到了!有救了!我們有救了!”他們哭了起來。
“是這兒!是這兒!”難民們朝着後頭揮了揮手。
他們洶涌而至,猶如過江之鯽,洶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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