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草臺班子【二】

作者:沐小婧
“身份記住了嗎?”

  “我是蒙古第一巴圖魯的第六個兒子,人們稱我爲巴特爾,意爲草原上天賜的英雄,祖上賜大姓李,名忠蒙。您父親是尚書街軍功花翎,曾任蒙古將軍、曾兼署……兼署船政大臣,在當蒙古將軍的時候收我爲義子,學習中原文化,我父親被革職查辦後,便一直跟着您,是您忠心不二的貼身保衛。”

  李做事莽撞,心眼也無,更聽不懂中國人爲人處世裏的所謂的話中話,但人很是聰明,他在漢語上下了功夫,也很快掌握了這一門語言,雖然這一段身份對他而言依舊很難,但背得滾瓜爛熟,不僅如此,他還專門請教唐人街的夫子——‘夫子’這個詞,也是唐人街建立後才學會的——搞清楚了背後官銜的含義。

  “李忠蒙。”

  “是!”

  “你怕死嗎?”

  聽到這幾個字,厚重的虎皮袍子伴隨着李忠蒙回頭看向馬車裏的章片裘時輕輕擺動,如此重的袍子,在他身上竟顯得輕盈。他昂起頭,揮舞馬鞭,伴隨着啪地一聲脆響露出了旁人要大一倍的手腕,結實有力的大腿緊緊夾住馬匹,因爲個性太烈而便宜售出的馬兒,在他胯下無比溫順。

  如此雄健的身軀,與前段日子在大英博物館展示的那幾座雕塑相較也毫不遜色。

  馬兒嘶鳴了起來。

  “別動!”李忠蒙呵斥道。

  說到死。

  不由地,他腦海裏浮現出翠兒的模樣,她實在是太瘦了,瘦得李把控不住時也不敢太用力,但她依舊死去活來,細小的指甲將他後背抓得到處是紅痕,動來動去的,以前聽那些酒鬼說女人會從深處有顫慄傳來,他看倒不是,哪裏是深處有顫慄,她有好幾次渾身都在顫,他差點以爲她要死了。

  遠處,翠兒正看着他,瘦小的臉龐顯得眼睛愈發大。

  李忠蒙回過頭,看着她,皺起眉頭,她太瘦了,得養胖些,他想。

  咧了咧清晨剛刮過但現又露出粗粗鬍渣的嘴角,嗖地一聲金屬顫動的聲音,長劍出鞘,李忠蒙笑道:“章先生,您切莫忘了,我可是蒙古第一巴圖魯之後。”

  一會兒就要去大英博物館,此行,他無非三個用處:必要時需要殺人、危險時需掩護撤退以及比劍時。

  “兄弟們,派人送翠兒去西西里,翠兒,你等我回來!”李忠蒙喊道。

  鞭子一揮,馬車走了。

  衆人鬨笑了起來,紛紛意味深長看向翠兒,自然猜到了昨晚發生了什麼,而翠兒沒料到他會這麼坦率且公開,要知道章先生在馬車上呢!

  翠兒紅着臉,跑回了家。

  從今日開始,她便是李忠蒙的女人,她終於有家了。

  男人出門在外,女人就該看好家,雖說一會兒就去西西里,家裏亂可不行。她看向那張簡樸且散了架的牀,忙面紅耳赤地收拾,屋子裏沒有鏡子,她將自己的頭髮散開後又綁上,剛綁上又覺得不對,於是散開來,綁了個滿人如意頭的樣式。

  家窮不礙事,婆娘得收拾得利索,家利索,人也利索,如意頭好,事事如意又端莊典雅,這才配得上唐人街這叫得上名號的教父唐身邊的大紅人,李忠蒙。

  日子,會美的,她想。

  傍晚,雪化了一半,路上泥濘非常。

  大英博物館門口擁擠不已,多達三十幾輛馬車堵着,綿延三個街口水泄不通,從高聳的黑布之下露出的罕見的動物骸骨可以看出,這些都是史前文物,還有一些大型石雕。

  “東西快把博物館撐爆了,這得運多少天?”

  “清,他們真的有那麼多東西嗎?把史前文物都轉出來騰地方,聽說一些石雕也很佔地,要運走。”

  路邊的商販們紛紛表示着不滿,這麼堵着還怎麼做生意?

  短短的幾日,隨着媒體對大清國藝術品的報道,大家已經不在稱‘唐人’,改成‘中國人’,而對大清國的稱呼也統一成了:QING,清。

  此時的歐洲對於大清國的稱呼、看法,幾乎是以每日不同在演變,這幾日,伴隨着藝術品的涌入,從‘愚蠢的豬囉’變成了‘黃金遍地的藝術家、藝術品’。

  “全是拍賣行的廣告,在廣告亭附近停一下。”章片裘說道。

  圓柱形廣告亭,是這兩年流行起來的廣告形式。

  一根根羅馬柱模樣的大理石柱子立在主街道上,到處都是,上面貼着廣告,方便向路人推廣自己的產品。

  如今,這些圓柱少年貼滿了中國藏品亟待拍賣的廣告,貼得密密麻麻,連縫隙都沒有。

  “廁所那也貼了。”李忠蒙指了指不遠處另一根圓柱。

  與貼滿了廣告的圓柱很類似的圓柱則是公共廁所,唯一不同的是,被稱爲公共廁所的圓柱一邊是凹進去的——男人們若有尿意,就尿到圓柱內。

  此時,那根充滿了尿味的圓柱上方,也貼着地下拍賣行關於拍賣中國文物的廣告。

  “資本的嗅覺是最靈敏的,各大拍賣行開始搶佔市場了,不讓中國人進入拍賣行,一方面是歧視,另一方面也是怕我們擾亂了市場。”章片裘放下了簾子:“繼續走吧。”

  “從漢普頓宮來的馬車,法拉第教授的馬車,讓讓!請讓讓!”馬伕的聲音在排隊的馬車裏很是嘹亮。

  漢普頓宮,法拉第?!

  章片裘立刻掀開簾子往外看去,只見一輛很樸素的馬車從後頭駛來,一位穿着基督教衣服的六七十歲的老人,戴着眼鏡坐在座位上,眉頭緊鎖。

  “教授,辛苦了,請走這邊。”大英博物館的館員遠遠地出來迎接:“石雕的事兒,真是費心了,理事們在等您呢。”

  漢普頓宮、法拉第、石雕,信息對上了。

  章片裘內心澎湃,看着近在咫尺,從自己馬車旁的老人,這位就是歷史書、物理書、化學書上都熟知的電學之父和交流電之父:邁克爾·法拉第。

  “這位教授是專門研究中國的嗎?理事都在等他。”李忠蒙問道。

  “之前,博物館的理事專門爲了如何保養石雕類文物請教過他,他爲清洗石雕用稀硝酸、含碳又具腐蝕性的鹼等做過實驗,這次請他來,要麼就是爲了保養帕特農石雕,要麼就是爲了如何保養我們大清國的石雕來的。”章片裘說道。

  “我必須來一趟。”法拉第老了,說話聲音不大,但語速也不快,但看得出,他很焦急:“我聽約翰理事說,你們在使用稀硝酸清洗中國的大理石雕塑,這是不對的!會給雕塑造成不可逆的損害!我必須來一趟。”

  “是是是,您請。”館員保持微笑,指揮着交通,讓這位哪怕到了現代化社會依舊舉世聞名的教授,先行。

  “他難道是什麼貴族嗎?博物館的人對他如此尊敬。”李忠蒙問道。

  “他出生鐵匠家庭,只讀了小學,取得世界矚目的成績全靠自學。”章片裘指了指腦子:“他的腦子是老天的傑作,至於尊敬,一方面是知識領域傲然,另一方面,他就職國兩任教會長老。”

  別的什麼交流電,什麼首次發現電磁感應現象,什麼人類製造出第一臺發電機等,由於此時雖然發電機廣泛被運用,但電燈還沒有問世,與電有關的具體知識對於底層老百姓的李忠蒙來說,聽不太懂。

  但教會長老,這對於他從小在美國當奴隸,又在英國呆了這麼多年的人來說,太熟悉了。

  “這麼厲害!兩任教會長老!”李忠蒙露出了佩服的神情。

  “達爾文教授的馬車,請讓讓!達爾文教授的馬車,請讓讓!”後頭又傳來馬伕的聲音。

  達爾文?!

  章片裘再次掀開車簾往外看去,無奈的是中間擋着一輛放滿了動物標本的馬車,擋住了視線。

  “我下去,你且在這別動。”章片裘忙下了車。

  “又來了個名人?”李忠蒙聳了聳肩,但轉念又覺得這名字實在是熟悉,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傳聞章先生在大英博物館殺了人的那一日,不就是一個叫達爾文的什麼進化論分享會裏面的人傳出來的嗎?

  李忠蒙看了過去,見一向穩重的章先生竟露出了少年神色,在馬車中、泥濘裏穿行,跑到那輛馬車附近,伸長了脖子。

  “達爾文!這可是達爾文!”章片裘將帽子壓低,剋制住內心的洶涌,看向了這位人類的巨匠。

  只見此時的達爾文才四十出頭,正值壯年,與法拉利對館員一臉嚴肅不同,他笑容滿面。

  “我知道,有許多教授對我的進化論持反對意見,甚至直接拒絕參加博物館這次召開的討論會,還聯名上書給議會,給潘尼茲館長帶來了不少壓力。”達爾文擺了擺手,不等館員說什麼:“潘尼茲館長多次召開關於進化論的分享討論會,對知識持公平、寬厚的態度,我非常尊敬,今日特來感謝。”

  進化論,對於現代人而言,這是人盡皆知的理論,是正確的。但此時是1861年,進化論剛剛發佈沒多久,各大學校的教授對此態度不一,持不認可態度的居多。

  而作爲大英博物館,頂住多方壓力,已經開了兩次進化論的研討會,看來,達爾文對潘尼茲館長十分感激。

  馬車浩浩蕩蕩,章片裘的馬車夾在裏頭,半個小時了只走了幾十米。

  而短短的半個小時,已經有十幾名理事的馬車插隊先行。

  “我打聽了下,今日是理事大會,專門討論中國文物。”李忠蒙跑回了馬車上,他指着前頭:“不僅有理事,還請了全倫敦所有研究中國文化的教授,全是名流。”

  說到這,李忠蒙進到了馬車裏,壓低聲音:“章先生,這些名流可不是草臺班子,咱們……”

  “他們怎麼不是草臺班子了?”章片裘笑了笑。

  “都是名流!全是名流,我看,還來了不少貴族,估計都是來旁聽關於中國文物信息的,我們這身份……也太草臺了。他們會信嗎?”

  “別擔心,他潘尼茲一個殺人犯能一躍成爲大英博物館的館長,我們也可以換換身份。”章片裘依舊笑着,不慌不忙。

  “可是隻要查一下,他們就知道我們從黑貓酒館起家,如今建立唐人街也只是一些破破爛爛的棚屋而已,怎麼可能在大清國有這種身份呢?”

  章片裘的手放在紫檀木箱子上,箱子裏,裏面放得滿滿的是圓明園檔案。

  當然,這是贗品,真品如此珍貴,章片裘早就藏了起來。

  但又不是贗品,因爲用蘇繡繡着的內容,每一個字都是按照原品來的,都是圓明園未燒燬之前,裏面說陳列的所有珍品的正確信息。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章片裘說道:“把大清國國旗掛馬車上了嗎?”

  “什麼意思?”李忠蒙聽不懂:“國旗剛掛上了。”

  “只要他願意相信,他就會相信,並讓別人也相信。”章片裘說道。

  李忠蒙依舊不明白,但他提醒他:“可我們連大英博物館都進不去。”

  遠處,公告牌上寫着:中國人(教會的交換留學生除外)禁止入內。

  教會的交換留學,這是洋務運動裏的一項項目,眼下剛剛啓動,第一批大清國的公派留學生的名額還在甄選中,還未抵達倫敦。

  “進不去啊!”李忠蒙青筋暴起,伸出手指向博物館的方向:“我剛剛走到公告那看看,巡邏員就要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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