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裡似乎是個阁楼房间,狭窄而阴暗,布置也凌乱简陋:墙角一张木板床,靠门口杂乱堆着些锅碗瓢盆。开了扇狭窄窗户的那面墙上挂了七八幅画,有素描、水彩,但大部分是油画。窗前原本有個画架,但可能刚才发生過推搡或者打斗,架子现在翻倒在地,旁边掉了把菜刀,桌上的颜料盘也泼洒在了原本被钉在画架上的那副油画上。
画裡是個年轻女孩的裸-体肖像,但還沒完成。脸看起来就是和刚才那個叫白秋的男人一道匆忙离开的女学生。
萧梦鸿打量完房间,依然无力地靠坐在墙边,闭了闭目,抬手去扶额时,看到自己的手腕内侧,吃了一惊。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被刀片割過的還沒痊愈的痕迹。
并且,這只手也根本不是自己原来的手!
从前在美国求学时,长达数年的時間裡,她一直兼职打工,根本不可能保养出這么漂亮的手:白白嫩嫩,找不出半点疤痕。手指纤柔,留着精心染過蔻丹的指甲。并且,无名指指根還有一道淡淡的刚脱了长年戴戒指后留下的痕迹。
萧梦鸿盯着长在自己身上的這只手看了几秒,迅速低头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穿了條带着满满年代感的浅紫色印花旗袍,外头罩了件網眼勾花的针织外套,脚上原本是双高跟鞋,但现在只剩一只,剩下那只……
萧梦鸿看到了,就掉在了倾倒在地的画架边上。
联想到刚才仓皇离去的一男一女,萧梦鸿心裡模模糊糊冒出来一种奇异的感觉,但又觉得太過匪夷所思了。
她扶着墙,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走到挂在门边洗脸架上的一面小圆镜前,鼓足勇气看了一眼。
镜子裡映现出一张萧梦鸿熟悉的脸。
但却不是她自己原来的那张脸。
她看到了她在梦裡见過的萧德音!
双眉修的细细,形如柳叶弯弯,琼鼻樱唇,皮肤吹弹可破,美的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尤其是那双眼睛。
萧梦鸿一直就知道,梦裡那個叫萧德音的女子长了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目若含情,睫毛长而卷曲,眼角微微上翘。当她笑时,眼裡便若含了流转宝光,沒有人能挪得开视线。
萧梦鸿定定望着镜子裡的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心脏剧烈地跳动,
“砰!砰!砰!”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拍门声。
萧梦鸿回過神来,扭头看了過去。
“姓丁的!开门!你欠两個月的房租了,到底啥子时候给我?”
一個操着上海话的中年女人声音传了過来。
萧梦鸿立刻屏住呼吸。
“我知道你在裡头!你当躲就躲的過去了?再不给老娘房租,老娘叫人把你抓去黄浦码头做苦工還钱!”
萧梦鸿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门外那個女人又骂了几句,见裡头沒动静,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人终于走了。
萧梦鸿慢慢透出一口气,无力地坐在了边上一條旧凳子上,发起了呆。
操着上海话的女房东、黄浦江码头。
看起来,這裡应该是上海。
萧德音的娘家在北平,夫家顾家也在北平。她怎么会只身来到了上海?
回忆刚才一幕,又联想到几天前自己做的那個梦,萧梦鸿慢慢地把思路给连接了起来。
如果沒猜错的话,片刻前那個叫“白秋”的画家应该就是和她发生過感情纠葛的男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现在有了裂痕,白秋到了上海,身边有了别的女人,而萧德音……
萧梦鸿抬手,再次看了眼自己左手腕上的那道割痕。
萧德音应该是自己追白秋到了上海找到這裡,然后双方发生冲突,這才有了自己刚苏醒时发生的事。
……
萧德音母家本有名望,夫家更是地位煊赫,她的丈夫……
萧梦鸿努力回忆四五年前曾做過的那個關於萧德音结婚的梦。
梦裡她沒看清萧德音丈夫的脸。只依稀记得仿佛看到個背影。
婚礼是西式的,似乎在教堂裡举行。新郎黑色西装的背影英挺而伟岸,与身穿洁白婚纱的萧德音并肩站在一起时,宛如一对璧人。
在外人眼中拥有如此完美一切的萧德音,结婚后的這四五年時間裡,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致于导致了今天這样的一幕?
更令萧梦鸿难以接受的,還是自己突然就成了萧德音的這個事实。
代替梦裡的那個女子,来到了這個原本不属于她的异世界裡,往后她该何去何从?
……
萧梦鸿忍住涌上心头的烦乱,朝放在墙角的那只像是萧德音随身携带的小行李箱走去。
箱子上了把小锁。
萧梦鸿捡起地上一個很精美的小手提袋,从裡头找出一把钥匙,开了箱子。
箱子确实是萧德音的。裡头除了几件衣裳和简单的洗漱梳妆物件外,還有個手掌大的首饰盒。
萧梦鸿打开了首饰盒。
盒子裡有些珠宝。最底层,压了一些钞票。
看起来,萧德音是准备好了出来的。
……
萧梦鸿把东西放了回去,继续发了一会儿的呆。
天渐渐暗了下来,快天黑了。
萧梦鸿的头還是抽痛。虽然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摸一摸,手心依然能沾血。
想起刚才照镜子时看到自己脖颈和脸颊都染了血,萧梦鸿决定先擦干净,出去找個西医诊所包扎一下伤口,然后找地方今晚先過夜。
至于以后,到底是回顾家,還是干脆就此趁机隐姓埋名地找個地方落脚下来,彻底和萧德音的从前脱离掉关系,她现在還沒想好。
等想好了,再做出决定。
……
萧梦鸿回到那面小镜子前,找到萧德音随身的一块手帕,沾了水擦拭完脸上和脖颈上的血污。
身上那件外套也沾了血。
萧梦鸿脱掉脏了的外套,从行李箱裡另拿了件衣服加身上,捡起地上一個应该是萧德音所戴的帽,带着箱子便出了房间。下楼梯的时候,迎面遇到了個烫着头发、身穿旗袍的胖女人。
胖女人手裡拿了串钥匙,表情怒气冲冲的。
萧梦鸿立刻联想到刚才拍门找丁白秋要房租的女人。
這個胖女人应该就是刚才那個女房东了。想必這会儿拿来了钥匙要去开门。
楼梯狭窄,胖女人一個人就占了大半的空间,看到萧梦鸿从楼梯上下来,停下了脚步,狐疑地盯着她。
萧梦鸿若无其事地侧身从边上走了下去。
胖女人扭头看了她背影一眼。大约是急着要开门,也沒再管她,自己噔噔噔地继续上楼而去。
……
萧梦鸿从丁白秋租住的這间筒楼裡出来,站在了外面。
這個地方应该属于贫民区。两边房子陈旧而破烂,弄堂狭窄而肮脏。
她這個打扮,一出现在這种地方就非常显眼。住边上的一個女人正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小伢回家吃晚饭,看到萧梦鸿,两個眼睛盯着她看。
萧梦鸿沿着弄堂快步离开,在街头找了许久,最后终于找到一间西医诊所,进去包扎了下伤口。
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可以想象旧上海入夜后的治安如何。萧梦鸿不敢在街上多停留,更不敢去住刚才在路边看到的那种写着什么“环球旅社”的门口有疑似花枝招展站街女的小旅馆。向医生打听了下,得知再過去几條街有個比较大的东方旅馆,价格也高些。戴上帽子出来拦了辆黄包车,找到后顺利住了进去。
……
萧梦鸿的房间在三楼。房间還算干净。隔壁似乎住了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妻。因为隔音效果不好,不时能听到女人呵斥小孩调皮,過了一会儿,又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有点吵。
但這反而让萧梦鸿感到安心了不少。之前一直空落落悬着的一颗心,仿佛终于慢慢沉了下来。
萧德音之前一段時間,健康状况应该一直不好。加上头又受了伤,找到住的地方,暂时安定了下来,萧梦鸿便感到整個人疲倦而无力。
晚饭沒吃,她也沒觉得饿,牢牢反锁了门,和衣就上了床躺了下去。
她人疲倦不堪,但脑子却很乱,加上隔壁不断传来各种嘈杂声,一时也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切,又想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大约快十点,隔壁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萧梦鸿也闭上了眼睛。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乓乓乓”的拍门声。
萧梦鸿猛地睁开眼睛,心跳加速。
“德音!德音!”
是個男人的声音。
萧梦鸿从床上坐了起来。
“德音!快开门!是我!大哥!我知道你在裡头!”
……
萧德音有個长兄,名叫萧成麟,在内务部任职。半個月前,顾家把以绝食作为反抗的萧德音送回了娘家。萧德音的父亲,立法名誉委员萧景月嫌女儿败坏门风丢了自己脸面,打了她一巴掌就将她软禁。母亲王氏和嫂子金玉凤轮流看着她,劝尽了好话,让她放弃离婚的念头。沒先到一周前,萧德音在卧室裡打碎了梳妆镜割脉,幸好发现的早,沒什么大碍。但人晕了過去。
萧德音的公公,现任司法部总长顾彦宗很快有望升任国务总理。萧家怕消息传出去又是個丑闻,到时顾家恐怕更愤怒,所以沒敢送她去医院,叫了個熟悉的医生来家裡看了下。
之后几天,萧德音一直恹恹的,大部分時間躺着昏睡,也沒再闹着要离婚。萧家人便放松了警惕。沒想到当晚,萧德音趁着看守自己的老妈子睡着竟然逃走了。萧家发现后,大乱,立刻封锁了消息,严令下人一個字也不许透漏出去。萧成麟和父亲萧景月随后商量,推测她应该去了上海,自己当即就追了過来,找了两天,一直沒她的下落。今天终于找到了丁白秋任职的那家画室,打听到住处,追了過去,却发现丁白秋人已经跑了,那個女房东见他问丁白秋,還扯着他要房租,被萧成麟给喝住,向她描述了萧德音的样子,问她有沒见到過。
从女房东口中得知妹妹真的来過這裡,萧成麟又是愤怒,又是懊丧,撇下女房东继续四处寻找。毫无头绪之时,刚才在旅馆裡忽然接到個电话,有人让他到這家东方旅馆来找,說完挂了电话。
萧成麟也来不及问对方怎么知道的,恨不得立刻把妹妹带回去才好,当即赶了過来,照着电话裡给的房间号找了上来。
……
拍门声還在继续。
萧梦鸿知道躲不過去了,定了定心神,下床過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個三十岁左右、穿西装、梳大背头,戴金丝边眼镜的男的。应该就是萧德音的哥哥萧成麟了。
萧成麟一看到萧梦鸿,仿佛松了口气,随即冲进了房间,似乎在找人。见沒有旁人,這才扭头沉着脸问:“丁白秋呢?他跑哪儿去了?”
萧梦鸿站在边上,一语不发。
萧成麟這才似乎刚留意到萧梦鸿头上有包起来的伤处,走到她面前,冷冷问:“你头上伤怎么回事?”
萧梦鸿沉默着。
萧成麟哼了声。
“是被丁白秋打的吧?打的好。叫你也知道丁白秋這個贱种的真面目!”
萧梦鸿继续沉默。
萧成麟顿了一顿,语气略微缓和了点。
“德音,该說的话,妈和你嫂子都已经给你說尽了。你闹成今天這样,不止丢顾家人的脸,也害我們萧家人出去脸上无光。我也沒什么好和你說的了,跟我回去吧!你也别做梦想什么离婚了!顾家丢不起這個脸,我們萧家也一样!”
萧成麟說完,過去提起萧梦鸿的行李箱就走了出去。
门外同来的一個随丛进来,对着萧梦鸿恭敬地道:“二小姐,請跟我走吧。”
萧梦鸿沒有反抗。反抗也沒用,她知道。
她沒有想到的是,萧家人這么快就找了過来。
尽管她非常不愿意就這么回去,但她现在就是萧德音。到了這地步,也只能跟着萧德音的兄长先回去了。
至于以后……
以后真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萧成麟带着萧梦鸿离开旅馆,当晚便赶到了火车站,上了最后一班去往北平的夜车。找到车长說了自己身份,要一個包厢。
车长毕恭毕敬地鞠躬赔罪,說包厢沒剩了,最后一個,恰好刚被一個客人给要走。
萧成麟从西装内兜裡拿出皮夹子,抽出一张大钞。
“去,把钱给他!让他让出来!”
车长面露为难之色。见萧成麟盯着自己,无奈只好接過钱,說自己去试试。過了一会儿,面带笑容地跑了回来。
“萧公子,裡头那位客人答应了,让你们過去。”說着报上了包厢号。
萧成麟扭头示意随行带着妹妹過去,自己也跟了上去。到了门口,推开包厢的门,脸色顿时变了。
包厢裡头,坐了一個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身穿军部制服,脚上一双皮靴擦的铮亮,看不到半点灰尘。角落裡有個很大的袋子。袋子口扎着,裡头装的似乎是什么活物,正在不停地扭动,发出古怪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但這男人一直低着头翻手裡当天的一份晚报,表情淡漠,似乎根本沒留意到口袋裡的动静。
萧成麟推开包厢门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扫了過来。
“长钧!怎么是你!不是說你還在中央航校嗎!”
短暂的愣怔過后,萧成麟反应過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亲热地叫了他一声。
這個年轻男人,就是萧成麟的妹夫,司法总长顾彦宗的儿子顾长钧,空军少校,在家排行第四,人称顾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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