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火烧连营 作者:北城二千 “呜呜呜——” 九月初九,秋风萧瑟,张掖城外的田野乌泱一片。 厚重的阴云下,回鹘人如蝗虫般掠過,他们手中的马刀被用作镰刀,无情地收割着城外来不及收割的粮食,发出沙沙的响声。 “把粮食都带走,秸秆就地喂给马匹!” “哈哈……” 田间,回鹘人的马匹肆意践踏耕地,毫不顾忌耕地被踩实的后果。 他们的眼神充满贪婪,仿佛要将大地的最后一丝养分都吸干。 “长史,和他们拼了!” “冷静!!” 张掖城头,甘州长史曹义谦呵斥了几名试图出城的将领。 此刻的他站在城楼前,目光穿過了围城的乌泱泱人海,落在那些被践踏的田地之上。 他的脸上沒有怒火,只有一股难以掩饰的悲痛,如刀割般,让他的心头滴血。 在他身旁的兵卒们,有的紧握兵器,愤怒地凝视着敌人,有的则面色苍白,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四门之外,回鹘的披甲骑兵来回巡视,不断用行动挑衅城头的张掖将士。 他们铁蹄踏過的地方,留下了一串串沉重的印记。 马匹对秸秆的啃食声,仿佛是它们对這座城池最后的嘲讽。 城内外,呈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城内,曹义谦和兵卒们只能无助地望着這一切,而城外,回鹘人继续着他们的掠夺。 “混账!!” 有的将领气到发疯,不断用拳头捶打女墙,仿佛只有疼痛才能消除自己的怒意。 身为甘州的长史,曹义谦在得到祁连城消息的第一天就已经下令收割粮食。 饶是如此,城外却還有近三分之一的粮食沒有收割。 這些粮食,现在在他眼前被回鹘人糟蹋,他的愤怒远超众人,但他依旧保持着冷静。 因为他清楚,粮食被抢了還能再种,可张掖城如果丢了,那他们的威望将遭遇沉重打击。 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张淮深击败论恐热的追兵后返回,将城外這群回鹘人驱赶。 是的,驱赶…… 回鹘人已经包围了张掖一天一夜,他也早早估算出了回鹘出动的兵马。 最少三千甲兵,此外還有四万多装备简陋的轻兵。 說是轻兵都算抬举了,实际上就是持着利器的牧户罢了。 若是张淮深沒有率兵驰援祁连城,這群胡虏根本不敢南下张掖。 袖中,曹义谦紧攥双手,却又无可奈何。 在他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数千顶帐篷搭成一片,远处是戒备的近千甲兵,以及放牧的牧户。 营盘中,一顶直径三丈的帐篷格外显眼。 大帐无帘,帐外炙烤着数只羊羔,每個半個时辰就往帐内送。 帐内欢声笑语一片,酒肉香味弥漫四周。 从正午到黄昏,直到天色渐渐变黑,两千余甲兵才从张掖城四门方向撤回。 与他们一起撤回的,還有负责围城和收割粮食的黠利与庞特勒。 “大汗!” 二人走入帐内行礼,主位上的药罗葛称勒见到二人回来,连忙笑着說道:“都坐下吧,說說今天收了多少粮食!” “是……” 庞特勒与黠利对视一眼,随后来到帐内左侧第一排中间坐下,而這也說明二人实力在甘州回鹘中的地位如何。 “大汗,今天我們收割了一万六千袋粮食和两万袋秸秆,多出来的都用来喂马了。” 庞特勒禀告着收获,众人闻言笑脸难掩。 回鹘人主要吃奶疙瘩,其次是一些野菜和野味。 由于谷物不容易获取,所以在回鹘部落中,只有贵族能天天吃到。 谷物从外到内分为麸皮、胚乳、胚芽,其中麸皮用作军马的马料,胚乳和胚芽才是贵族吃的谷物。 回鹘沒有称斗工具,所以就按照一袋来计数。 一袋可以装一百斤到一百五十斤左右,一万六千袋的粟米经過加工后,起码够五万人混合奶疙瘩吃一個月。 当然,這些精加工后的粟米只会出现在贵族的餐桌上,牧户们根本吃不到。 這批粟米,最少能满足部落中贵族和甲兵们一年的吃食,众人自然高兴。 “城外還有多少粮食沒有割完?” 称勒高兴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庞特勒则是行礼道:“還有城南和城西两块不小的地,最少還能收割两万袋。” “好!”听到庞特勒這么說,称勒高兴举杯: “這次就算沒有拿下张掖,這批粮食也足够我們庆功了,来!都喝上!” “大汗万年!!” 众人纷纷举杯,大口饮酒,以庆功绩。 如此热闹了两個时辰,众人才各自散去,返回营帐休息。 庞特勒是其中一员,而他的帐篷就在堆放粮食的帐篷附近。 即便酒意上头,他却還是去检查了這些帐篷,随后才返回自己的帐内躺下,不多时便响起了鼾声。 夜幕下,营盘内的所有贵族纷纷入睡,鼾声四起。 在他们大梦的同时,一片漆黑的旷野上也浮现起了一抹火光。 黑夜中,数百人齐聚一团,每個人都身披扎甲,手持火把。 火光下,张淮深的面孔显露出来,而他面前便是刘继隆、索勋二人。 二人身后是八百名举着火把的披甲骑兵,众人面露疲惫,疲惫中带着丝紧张。 张淮深骑在马背上高举火把,在阵前来回走动。 “出发前,我就已经說清楚了,這群胡杂不過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突袭他们中军,哪怕是十万人也会乱作一团。” “你们不用管别的,只管根据号角声冲锋,见人就杀,见帐就烧,听到哨声立马跟随哨声撤退,明白了嗎!” 张淮深目光如炬,众人纷纷作揖行礼,沒有出声。 刘继隆与索勋并肩于八百人身前,二人心中皆难以平静。 昨日张淮深下令拔营后,城中八百骑兵就被聚集起来赶路,从昨日午后到今日黄昏,一路上走走停停才终于来到张掖城外。 此刻他们距离后方李渭所率的步卒超過五十裡,倘若奇袭不成,那他们這八百人就真的是身陷囹圄,求活难成了。 可饶是如此,张淮深却依旧要对回鹘人的中军发起奇袭,可见他对自己的自信。 哪怕刘继隆也清楚,回鹘人确实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八百击数万,這种事情他也只在史书上见過。 即便他知晓這数万回鹘人不過只是一串数据,但說到底那毕竟是数万人,对统帅的战场把控素质要求极高。 倘若张淮深不能及时发出撤退军令,他们這八百人很难有所作为。 思前想后,即便是他本人,此刻也免不得手心发汗。 只可惜张淮深不会给他准备的時間,但听他声音一沉,八百甘州骑兵便齐齐抖动起了缰绳。 “出发!!” 在他们出发后不久,阴云遮蔽的天地愈发黑暗,野外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回鹘人的营盘透出点点微光,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召唤。 鸡鸣时分(2点),所有的回鹘人都陷入了梦乡,哪怕是外围巡哨的骑兵,也不免困乏的打了几個哈欠,眼皮沉重。 北风吹過,张掖城外草海翻滚,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是草原的呼吸。 偶尔,一两声不知名动物的嚎叫声令人精神一振,但又很快萎靡下来。 在這样的夜晚,時間仿佛静止了,只有草海的沙沙声回响耳边。 這令人难以设防的夜晚,回鹘人的巡哨重点是东南方向,最薄弱的地方便是正北方向。 哪怕是巡哨的回鹘人,也不觉得甘州军会从北方发动奇袭,而张淮深偏偏带着八百人来了一個大迂回。 他们避开了那些举着火把的巡哨骑兵,趁着夜色绕到了营盘的正北方向。 黑夜裡,唯有战马焦虑的唏律声,八百甘州骑兵无人敢发出一声声响。 此刻,回鹘人的中军营盘近在咫尺,距他们最多不過二裡。 二裡路程說长不长,說短不短,如果发起冲锋,那最多在半盏茶内就能冲入营盘内。 可問題在于,甘州骑兵不仅要突袭,還要撤退,所以马力必须有所保留。 因此,张淮深沒有下令突袭,而是带着众人继续向南小心前进。 他们越靠近营盘,营盘四周的火光便越多。 巡哨的骑兵开始朝他们靠近,从左右各自二裡,到最多不過一裡。 這样的距离,哪怕是张淮深也按捺不住了。 “冲!!” 伴随他一声令下,八百甘州骑兵紧紧跟随他发起了冲锋。 “嗡嗡嗡……” “你们是谁?!” “敌袭!!” 八百骑兵奔驰起来的马蹄声根本无法掩盖,左右两翼的回鹘哨骑本能发起质问,毕竟火把熄灭的哨骑并不少见。 只可惜随着他们不作答,回鹘哨骑们也发现了不对,一边大声质问,一边朝着他们疾驰而来。 眼看甘州骑兵距离营盘已然不远,哨骑之中终究有人放出鸣镝,大喊着敌袭。 数十支鸣镝的声音在夜空中格外刺耳,营盘内值夜的甲兵在听到后立马吹响了号角。 “呜呜呜……” “怎么回事!” “敌袭!!” 号角在夜幕下作响,甲兵们不断叫嚷,哪怕喝得酩酊大醉的各部叶护、都督都朦胧着双眼,摸索起了自己的兵器。 “都督,敌袭!!” “为我着甲,快!” 庞特勒在号角吹响的第一時間便猛然惊醒,抓住身旁的刀便对走入帐内的甲兵吩咐。 与此同时,沉闷的马蹄声距离营盘越来越近,那毫无防护的营盘对于甘州骑兵来說,好似脱光衣服的女人般,毫无阻力。 “杀!!” 营盘的火光下,八百甘州骑兵眼前豁然开朗,其中不少人张弓搭箭,以身旁袍泽手中火把为引,将手中火箭射出,随后收弓换作长兵。 火箭划過夜空,点燃了一顶顶满是油脂的帐篷。 八百甘州骑兵冲入营盘内,将前进路上那些试图反击甲兵凿穿。 队伍中,有人在马背上点燃火把,递给身旁的袍泽,有的人丢下火把,点燃一顶顶帐篷。 還有的作为锋矢,不断击倒那些挡在前方的甲兵,刘继隆便是其中一员。 十八斤的铁枪被他挥动,一些从帐中跑出的兵卒還沒将甲胄穿戴好,便被他一枪砸在脸颊上。 发黄的牙齿连根飞出,血溅草场,被随后而来的马蹄践踏而死。 对于他的勇力,不论看多少次,都会让人觉得心惊,哪怕是山丹骑兵。 至于张掖的骑兵,见此一幕只觉头皮发麻,庆幸如他這般人是自己人。 “不要愣神,点火!” 刘继隆开口提醒,四周骑兵方才反应過来,纷纷丢出火把。 突入营盘不過十几個呼吸,可八百甘州骑兵已经将营盘凿穿。 他们冲出营盘,跟随张淮深调转马头,面朝营盘。 此刻的营盘已经化作一片火海,张淮深见状沒有着急扩大战场,而是看向了张掖城的方向。 那個方向火光摇曳,但還沒有成批的火光向他们冲来,這說明围城的回鹘骑兵還沒反应過来。 见状,张淮深举起了长枪:“杀!!” 铁骑再次发起冲锋,每個人手上都多了一支火把,好似要将营盘烧個精光。 “不要慌乱!都聚集起来,把粮帐的火给熄灭!!” 庞特勒的营帐靠近张掖,因此幸运躲過了甘州骑兵的第一次突袭。 此刻的他穿戴好了甲胄,不停呼唤四周如无头苍蝇的甲兵们保护粮帐。 与此同时,各帐的叶护、都督也在本部甲兵的帮助下穿戴好甲胄,纷纷走出了帐内。 火势阻挡不住,有些叶护和都督選擇了逃命,也有的像庞特勒一样,尝试集合甲兵灭火。 只可惜不管如何,他们终将面对甘州铁骑的马蹄。 “杀!!” 八百甘州骑兵二次突击,大量手忙脚乱的甲兵一边抱着甲胄穿戴,一边跑出帐中躲避大火。 帐篷与帐篷之间被他们挤占,八百甘州精骑分作数支,沿着帐篷与帐篷之间的空地冲锋。 刘继隆手握长枪在马背上抡圆,那动作行云流水,即便身处战场厮杀,也能游刃有余的刺、砸、挑死任何敌人。 在他的面前,不论是已经着甲的甲兵,還是未曾着着甲的轻兵,似乎都逃不過一死。 甲兵被他挥枪砸死,未着甲的轻兵被他挑死挑飞。 “都督!” 本该救火的庞特勒远见那面熟悉旌旗,還未想起刘继隆,便见到火势中一名骑将如屠杀猪狗般将沿道兵卒杀死。 他甚至未能看清此人面孔,便被几名甲兵护着躲入一处未着火的帐内。 与此同时,乱作一团的中军营地内,黠利也带着本部数十名甲兵试图组建防线,但却在顷刻间被张淮深率精骑引弓搭箭,面突死伤大半。 骇然之下,黠利只能在营地内仓促逃窜。 “别将!那好像是這群胡杂的大纛!” 冲锋阵上,李骥大声提醒刘继隆,刘继隆也用余光看到了一面高大的旌旗。 “烧了它!” 刘继隆一声令下,李骥立马引弓搭箭,用火箭射向大纛的旌旗。 大纛燃烧起来,其面前的大帐也被刘继隆挥枪划开,可惜并未发现回鹘大汗的踪迹。 面对甘州精骑的夜袭,回鹘人如无头苍蝇般,根本组织不起来什么反抗的余地。 他们如猪狗般被张淮深、刘继隆等八百人肆意屠杀。 遇袭不過一盏茶的事件,整個中军营盘化作火海,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了营盘遭遇突袭。 一時間,包围张掖的回鹘人纷纷朝着营盘冲来,而甘州骑兵也二次凿穿了中军营盘。 张淮深看向了张掖,那個方向此刻正涌来大批火光,规模不下万人。 “吹哨撤退!” 沒有恋战,张淮深连忙回头下令,索勋也吹响了脖颈上挂着的木哨。 “哔哔——” 刺耳的哨声回响,所有人跟着前方的袍泽开始了向北的撤退。 他们不用摸黑撤退,而是光明正大的举着火把撤退。 只可惜现在沒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所有人都着急的冲向了营盘灭火,而黠利则是带人搜寻着自家大汗的身影。 “大汗!” “大汗!” “快去救火!” 当他们看到中军大纛下的牙帐被大火点燃,所有人都匆忙跑去救火。 黠利目露绝望,但很快一道声音便从他身后响起。 “咳咳……黠利,唐军撤了嗎?!” 黠利表情一滞,回头看去,只见称勒正被七八名甲兵护着,整個人灰头土脸,不断咳嗽。 “您沒事吧!” 他连忙上前关心,称勒摇摇头。 他毕竟是昔年从唐军围剿下突围活下来的人,所以在号角声响起的第一時間,他便知道本部遭到了夜袭。 面对危险,他并沒有選擇乱跑,而是跑到了旁边的一個小帐篷裡,将毡子丢入帐内水桶中,裹着毡子并趴在了帐内,等待甲兵救援自己。 他的做法成功让他躲過了甘州精骑的两次突击,但他插着大纛的牙帐却被烧得精光。 当他被甲兵救出来的时候,张淮深已经带着八百甘州骑兵远遁,而他却只能看着烧成火海的营盘发抖。 “是谁……是谁干的!!” 称勒气得发抖,而他身边的甲兵也面面相觑,他们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挂帅突袭了中军。 “是张淮深的人马!” 灰头土脸的庞特勒策马从远处赶来,在他的身边還聚集着七八位叶护、都督,其中包括黠利。 “张淮深……” 称勒紧咬牙关,怒目看向黠利:“黠利,你不是說他带着兵马去祁连城了嗎?!” “他去了!”黠利大声辩解:“如果他沒有去,我們白天怎么能那么简单就收割了那么多粮食?!” “粮食……对!粮食呢?!” 称勒目光锁定庞特勒,庞特勒咳嗽着行礼:“我试图救火,但火势太大,只抢出了不到一百袋。” 闻言,称勒气得抓住了自己的胸口,脸色煞白。 “粮食!我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