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彻底盘活存量资源
苏松河道衙门内,身兼管河与督粮职责的曹振德,最近小日子過得着实闲适,完全看不见往年這时候该有的焦躁忙碌。
按大明旧制,九月秋粮入库之后,十月就是漕粮征收的重点攻坚阶段,何况今年朝廷還新加征了“练饷”。
可六省督师杨阁老的一份奏章,請求皇帝延后漕粮北运,把江南地区第一批税粮先运往安庐前线供应军需。
這個命令算是让曹振德缓了口气,而且他很快又发现,今年新增补进来的几個属官,做事還特别卖力,唯恐误事,這就进一步减轻了上官的压力。
曹振德的顶头上司朱大典,還特地来书关照,让他对其中一個新来的、名叫沉树人的下属多多关照,一定要公事公办,拿着放大镜查他的办差账目。
如此曹振德就更澹定了,往年该动用自己的能量去出面催办的事情,也不急着催了。
他知道哪怕稍微出点延误,朱大典也会帮他兜着的。只要错处全出在沉树人身上,就算是为朱总督立了大功一件。
……
“吃了蟹粉滚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此刻又是午饭时分,小日子過得很不错的曹振德,一個人躲在后堂,旁边也沒有侍女伺候。
面前只有一個砂锅炭炉,咕噜噜地冒着泡泡,锅内翻滚着拆烩的蟹粉蟹黄豆腐,還撒了无骨的太湖银鱼。
吃着如此美食,酌着会稽黄酒,曹振德忍不住低声吟哦,内心也产生了一种对时局的错觉。
今年百姓的日子,哪有外面說的那么难過!
听买菜的仆人說,最近苏州的鱼价又稍微下跌了,已经比白米价格高不了多少。
肉更少、更不经吃的大闸蟹,则是暴跌到比白米還略低——白米還要三两四钱银子一石,大闸蟹只要两分多一斤,一百斤也才二两多。草鱼好歹還要三分五厘银子一斤呢。
曹振德并不是苏州本地人,他是外地考過来捞钱的。他从小的饮食习惯,也不喜歡吃大闸蟹。
但苏州是明朝的风尚标杆,這些年下来他已彻底沦陷,比本地人更想标榜“苏州生活方式”,拆烩蟹粉豆腐不可不吃呐。
曹振德堪堪吃到酒足饭饱,他的一個师爷忽然神色匆匆跑进来,附耳說了几條消息:
“老爷,明日张府台要宴請各县豪绅,還有咱河道、漕运相关各衙门的人,說是有些惠民的举措要推广,勉励大家同心协力,共度时艰。”
曹振德正拿着一根蟹脚的脚尖剔牙呢,听說张学曾要劝农勉励、让大家加快纳税纳粮,他倒也沒有不识好歹。
“罢了,那就去听听呗,反正是咱职权之内的事儿,有人肯帮忙,也乐得清闲。”曹振德把蟹脚一丢,吩咐师爷自去准备。
……
次日上午,曹振德就跟着其他一些豪绅、官员,赴了张学曾的约。而张学曾设宴的位置,還是在昆山董家绣庄。
這是沉树人各种技术革新试点的地头,很多措施比较方便展示。
客人到齐之后,张学曾只是略說了些场面话,然后就直奔主题:
“诸位,今年浙江大旱,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我苏松湖三府,多种棉桑、衣被天下,口粮难以自给,也是众所周知的。
今日請大家来,乃是因为苏松河道衙门的沉树人沉典吏,想出了一些因地制宜、提振苏湖两地口粮自给的法子,愿意献出来供大家参详。
本府已经亲自勘察了数日,发现确实有效。如今产量虽還不多,只要推广开来,却能很快让百姓恢复信心。
大家应该也看到了,這座董家绣庄周边百余顷桑园,都因地制宜,利用阳澄湖的天然港汊、湿地,堰浅挖深,整顿成了一排排鱼塘,两端還堰塞堵水、便于收获。
每亩桑林每年可额外产鱼百斤,桑树水肥也更好,桑叶产量說是能不减反增。各位想学的,沉典吏家会派人指点,本府也会将此善法上报,为沉典吏請功,以便推广到隔壁的湖州。”
张学曾說完后,本地豪绅官员都是颇为惊讶,大伙儿一开始也不敢直接信,所以照样学着观摩了一圈。
沉树人也让人又开挖了几口鱼塘的放水围堰,以为示范。大家看裡面的鱼果然不少,听說才养了两個多月就能初具规模,都啧啧称奇。
苏州人虽不缺鱼,可是长江和太湖裡的鱼毕竟要辛苦捕捞。自家桑园水沟裡就能直接放水捞,却比靠天吃饭稳定多了。
更关键的是,很多人都已想到:如今即将到隆冬农闲,蚕农本就无事,正好将富余劳力用来挖沟堆垄、整顿田地,冬天也能多产些鱼,這是白捡的额外收成。
而对沉树人来說,农业工程经验在明朝也不受法律保护,也沒法申請专利,還不如拿出来,买個好名声。张学曾如实上奏請功的话,說不定還能给杨嗣昌提供点借口,帮沉树人快速升官。
考察官员人群中,最震惊的莫過于曹振德了。
此刻他已然心下雪亮:难怪最近买菜的仆人天天跟他說鱼价下跌,大闸蟹更是比白米都便宜了,原来是增加了新的供给来源。
曹振德如是暗忖,却不知他這個想法,属于又中计了。
沉家目前试点的那点面积,根本沒那么大能量、产量。沉家人最近几天只是组织笼络了一批渔民,偷偷给他们补贴,让他们低价出货,以压低行情。
反正鱼鲜這种东西保质期短,也不怕别人逢低吸纳后囤起来玩对手盘,要暂时压价肯定是压得下去的。
說白了,沉树人這一招,放在后世绝对属于非法经营,会跟并夕夕的非法补贴一样遭到反不正当竞争调查的。
但谁让明朝沒有《反不正当竞争法》呢?靠着非法补贴放烟雾弹制造市场恐慌,压根儿就沒人管。
一连串盘外招下来,再加上张学曾今天的高调宣布,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们,還以为沉树人家這项新技术已经偷偷憋了好久的大招、推广了成千上万顷了,出货才会有這么大威力。
众豪绅面面相觑,张学曾看說辞有效,连忙趁机加一把火:
“诸位,苏湖两地凭空多出那么多供给,后续粮价肯定不会涨了。各家私库存粮多的,及时集中完税,为朝廷省点事,本府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等粮价回落一些,你们再买点存着,岂不两全其美?”
很快,就有個别愿意妥协的豪绅松口了,反正自己也不亏,就当卖知府和沉家一個人情。
沉树人原本一直沒机会开口,這时也跳了出来,取得了张学曾的授权后,才宣布了一個要求:
“诸位,大家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有些话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依朝廷成法,各县乡粮长交割漕粮、军粮,本该是在各县的水次仓口交割。
不過,时移则势异,当年苏州本地稻田十余万顷,粮食都是大家田裡打的,在各县水次仓口交割,是省了大家的转运装卸之劳。
如今苏州各县上缴的粮食,說白了都是外地买来的,有的是从太仓刘家港卸货,有的是从太湖吴江口卸货,运到各县水次仓口,负责漕运的卫所运军收了之后,還要重新装船集中,或走运河。
今年开始,浙江大旱,走江南河至吴江口的粮船几乎沒了,都是从浙南走东海而来的大船。咱便都省点事,允许各县直接到太仓刘家港统一交割,诸位以为如何?”
沉树人這番话,不搞漕运的人乍一听容易迷湖,稍微解释一句就明白了:往年买粮,有大船有小船,大船走沿海,小船是走大运河的江南段。
漕粮北去的时候,也有走长江到扬州,也有走运河到镇江再渡江的——现在沉树人让他们统一一下,也别走运河了,统一走长江,省事,免得大小船换来换去。
沉树人說完后,各县豪绅便更加动摇了。集中交付的话,他们也省点事,可以少請一些码头工人装卸,這是双赢互惠的。
唯独一旁的曹振德,听到這儿终于忍不住了。他已经彻底看明白沉树人的连环招会有什么下场——朱大典要陷害沉家在运输成本上做假账,最大的操作空间就在码头装卸费上!
如果這部分钱被省掉一大半,說不定還真就让沉树人仅靠“每石一钱三分”的過江银,把粮食运到庐州前线了!
那朱总督交给他的陷害沉家任务,可就彻底失败了啊!
“且慢!沉林,你不過河道衙门一介区区八品典吏,你眼中還有沒有上官、有沒有朝廷法度!自成化以来,朝廷实施长运法,在各县水次仓口交割便是定律,你竟敢私自妄改?”
沉树人到了這一步,也不会惯着曹振德。
虽然对方四品他才八品,但他這事儿是为了杨嗣昌的前线军粮不延误,他相信只要财务上不造假,這些执行方式上的变通,杨嗣昌一定会帮他兜底的。
而自己也不会在曹振德手下干多久,到年底把今年的军粮和漕运差事办完,他就可以升官走人了。
他便毫不客气:“属下不敢目无上官!只是杨阁老在安庐急需军粮。我建议如此,也是为了加快周转,军情如火。
如有請示不周,還請道台见谅!那我现在就請示了,不知道台可肯批准?”
曹振德气得脑门都要冒烟了,但這时张学曾却出来打圆场:“曹贤弟,小沉這也是急于求成,为了国事,些许手续不周、失礼之处,你就当给我一個面子。你也不想杨阁老那边等不及吧。”
曹振德级别不如张学曾,人家還是地方上的一把手,他也只能无奈隐忍。
张学曾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连忙又续上一套组合招:“那這事儿就這么說定了,本府也不吝告诉大家,愿意早点跟沉典吏合作、早日交割漕粮、军粮的,還会另有奖励。
沉典吏在工巧技艺方面颇有建树,曾苦学先徐阁老《农政全书》,并宋长庚《天工开物》,他能教给大家的增产之法,可不止這桑基鱼塘一招。谁勤于国事,便先教给谁。”
有张学曾的官声担保,這样一番拉扯之下,苏松本地豪绅纷纷倒戈,全部期待与沉家通力合作。
要說沉家拿得出绝密干货,他们是绝对相信的。谁让沉家本来就是苏州首富,怎么可能沒点生财秘法奇技淫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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