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管杀也管埋
只可惜,崇祯這人的脾气,是典型地先闭门造车出一套治国原则、然后宣布“原则高于一切,不允许根据实际情况实事求是”——
实在万不得已,那也得有大臣愿意背“破坏原则”的锅,事后斩了血祭。這样說起来皇帝始终是坚持原则的,是某些奸佞欺上瞒下、随机应变了。
而且這大臣级别還不能低,不借個阁老级的项上人头一用,還想指望“永远正确”的崇祯陛下通融?做梦呢你。
果不其然,崇祯听完朱大典的话后,立刻就是勃然大怒。
“放肆!朱大典!户部制定方略,自然以俭省开支为先!如今为了练兵剿贼、驱除建奴,又加了近八百万两练饷,要是沉卿刚才說的数能实现,省下来的钱也有小半個练饷了!
难道在你眼裡,那些漕丁的命是命,那些被练饷压得衣食无措的天下百姓就不是命了!人浮于事,就该另想办法找出路,而不是让冗员趴在朝廷身上吸血!”
說句实话,崇祯内心至今沒觉得他当年裁撤驿站、或者是严厉军纪有什么错。
不能因为吃财政饭的人缩编、出了李自成,就否定裁减冗员。也不能因为挨军棍的张献忠怀恨在心投贼,就否定执行军纪。
朱大典刚才也是一时情急,现在听皇帝這么說,也是口中发苦,知道自己已经說错话了。他自问真不是为了全家的钱,而是为了這几十万靠财政养活的人。
他心思飞速运转,终于意识到此刻必须稍稍认怂——如果皇帝杀了他,能够阻止漕运改海,那還能青史留名,被史书认定为仗义执言的诤臣。
关键是崇祯现在杀了他,铁定是要继续强推漕运改海的,那就白死了,青史留名都换不到。
他连忙跪下叩首谢罪:“臣一时失言,請陛下恕罪,但臣所言也是为了国家,陛下非要强推漕运改海,至少請沉廷扬拿出一個安置冗余漕民的策略来!
如果他拿不出来,那就是管杀不管埋、陷陛下于不仁!陛下非要严惩臣,臣无话可說,只要陛下同时也严惩這等陷君之贼,臣死而无憾!”
朱大典這一辈子都跟漕运利益绑在一起了,当下他也是热血上涌,觉得只要诛了沉廷扬這個坏祖宗法度的国贼,一命换一命他也干了。
反正自己都六十岁了,沒多久好活了,对方才刚刚四十,换了他也不亏!最好两人都死了之后,家族和身边门生幕僚整個利益集团的好处還能继续、国家旧法也能稳住,那沒什么大不了的!
每年几百万两银子的财路,就是能让人如此疯狂,赌命都在所不惜。
崇祯闻言不由一愣,他沒想到朱大典忽然变得這么诚恳、让步那么大,還以退为进到连死都不怕了,看上去似乎真是大忠臣。
崇祯也难免出现了动摇,觉得确实不能管杀不管埋,就算要实施变法,也要做好更多后手准备。
他沉默许久,转向沉廷扬:
“沉卿,朱大典的话你也听到了,确实不无道理,有些事情就算是对的,做之前也要思虑周全。你坚持漕运改海,要导致多少漕民失业、又该如何安置,你可曾想過?”
沉廷扬刚才一直在看朱大典和崇祯表演,眼看問題在逐步向着儿子之前和他演练過的方向靠拢,他内心也是又紧张又期待。
還好自己悲天悯人、儿子也思虑周全,這個問題他竟有提前准备過!
沉廷扬立刻抖擞精神:“陛下,臣算過漕运改海,会对多少人的生计有影响。如今朝廷漕运总费用,每石漕粮成本超過一两五钱,不到二两。按照四百万石的量计算,彻底改海运之后,可以节省三四百万两,相当于练饷的一半。
如今全国依靠漕运的民夫,约有数十万。卫所巡防护军编制七個营卫,每卫编制三千五百人,总计两万四千士卒负责巡防运河,但实际上据臣所知多有吃空饷,有些巡防营卫,那是两千人都不到!
除了民夫、巡防漕兵之外,還有承运卫军,涉及沿河府县三十余处卫所,累计运军编制十余万人,但实际也多有空饷。
漕运改海之后,臣粗略估算,既然能省四成费用,按每個人丁所耗钱粮相等、粗略平均估算,挤出的冗员大致也有四成。主要集中在山东临清、南直隶淮安两府。
总数大约是巡防兵丁一万一千人、卫所运军六万人、民夫五十余万人。這部分人中,巡防兵丁和卫所运军,是全年全额靠朝廷拨款养着的。五十万民夫,则是闲季另有营生补贴家用、忙季为朝廷所用。所以這六十万人,才能只靠三四百万两银子谋生。”
沉廷扬一口气把他能省的钱、要安置的人口数量,都分析得明明白白。虽然還沒說到具体解决方桉,但至少問題是调研得很清楚的。
以明末的物价,如果六十万人都是全职脱产为漕运服务,那当然不可能三四百万两就够了。
那等于每個人每月才五钱银子。這些人還是壮劳力,還要养老弱妇孺,五钱银子根本不够全家人吃饭。
此外,沉廷扬這番话裡還把要解决的問題的地理范围,给限定得非常清晰——主要是临清和淮安,其他地方不影响。
這一点崇祯一开始沒听明白原理,又追问了一下,沉廷扬也就深入分析,說得很清楚:另外两大漕民聚集地通州和扬州,都是可以简单消化的。
通州作为最后的漕粮接收地,影响本来就最小。就算升级了码头装卸设施、生产效率提高,多出来的人也可以挪到天津卫去,搬迁距离也不远,成本也不高。
改海之后,天津需要的劳动力反而是上升的,刚好要通州人過去补足缺口。
扬州的情况比通州稍微复杂一点,但也可以解决,江南地区因为漕运改海也会创造出新的劳动力缺口,安排得明明白白。
這些点搞清楚之后,崇祯心情大定:這沉爱卿想事情還是很慎重的嘛!对于自己可能惹来的长远后果,這不算得很明白,還解决了至少一小半了!
沉廷扬看皇帝高兴,连忙继续趁热打铁分析:“陛下,何况临清、淮安的六十万人,也不是一下子要解决的。如今臣的船队数量不足,其他各家海商能为朝廷所用的,也需要時間调度整顿。
漕运改海,今年只能涉及全部运能的两成,剩下八成還是要走运河。此后如果一切顺利,每年可以增加两成,所以需要五年的時間,循序渐进把這個改革完成。
這五年裡能为朝廷省下的银子,按每年八十万两递增,五年后才达到四百万两。需要安排的冗员,也不過是每年十一二万,五年之后才把這六十万人全部挤出。
细算下来,只要每年给临清、淮安周边各安排五万多劳力的出路就够了。如果当地不便找到出路,還可以移民一部分人。”
沉廷扬的账做得非常细,崇祯听到這裡,已经愿意了七八成了。
而且沉廷扬做规划时,沉树人显然沒把歷史的先知先觉告诉他,所以沉廷扬是按照“五年彻底完成改革”的进度算的,他并不知道崇祯還有不到四年就要死了。
但不管怎么說,就算改革沒法彻底完成,未来四年裡,分别每年节约八十万到三百万两,也是好事。
钱省下来能练更多兵、减轻更多百姓的负担,這事儿哪怕皇帝死了也得干。
崇祯越想越振奋,忍不住刨根问底追着多想一些细节:“沉卿,還有呢?快說,這临清、淮安两府每年五万壮劳力,如何安置,具体可有想過?”
沉廷扬看了一眼在旁边做书记员的儿子,颇有底气地說:“臣倒也设想過一些法子。首先,运河巡防士卒,是可以直接转为地方剿贼兵丁的,如今杨阁老在中原各省作战,本就缺乏兵力,這些人严加训练管束后,可以作战。
卫所运军,可以调往南方和天津,负责港口建设,虽然也要花钱,但這個钱花了后,可以实打实留下更好的码头、机械,不像每年运粮,运完后什么实物都沒剩下。
最后的普通季节性漕民,可以把大部分人迁走,剩下的小部分人就地耕种迁走者空下来的佃租田地,也能解决一部分。他们本就是农闲帮工补贴家用,只要人少田多之后,就地多种几亩就行。
被迁走的這部分,也是人数最多的一部分,每年每府应该不超過三四万人。臣近年来与犬子以及江南一些开明士绅核计、应对灾荒,想出了一些法子,可以让现有田亩、桑园更加精耕细作、吸纳更多劳力、总产出也更加高产,应该能吸纳每年六七万人。”
說着,沉廷扬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些图纸,给崇祯讲解了“在蚕桑行业发达的府县,搞桑基鱼塘”的办法。
原本只能种桑养蚕的地方,增加一点土地整备的开挖工作、尤其是利用沼泽湿地比较多的地区的天然资源,堆高挖深,又可以让田地增产,還能多产一茬鱼。就算不放饲料,一亩鱼塘一年也能自然产出几十斤到百来斤鱼。
歷史上桑基鱼塘在晚清和近代出现,倒也不是在苏州率先搞的,而是在广东那边。但沉树人现在提前开了点技术上的挂,让单位面积田地更高产吸纳更多劳力,先从苏州开始也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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