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年
今年的春节异常欢快,有冻人的覆地大雪,再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把路面打湿,走在上面還能把弄脏。压祟钱也比往年多了五十文。
初一。
骷炎踩在雪上,鞋子和雪摩擦发出“嘎吱”的声音,她觉得好玩便走的时候故意高高抬起脚再猛地踩入白雪裡,留下小小的脚印。她的脚比同龄人還小些,穿的鞋子阿妹都不能穿。她今日想吃糖葫芦,沒有梳洗便出了门,鞋子也是偷懒穿的绣花鞋。雪很容易就湿了鞋袜。骷炎想:早早回床上,三天不下床。
忽然她嗅嗅鼻子,好香……
“砰!”
這火炮响的有一声沒一声的,都给骷炎吓好几回了。一听就是哪家熊孩子偷偷捡来大人放的长火炮沒炸开那几個来点火玩。街上是安静的,大人不太会出来游玩,倒是小孩子很喜歡雪,堆個雪人然后再炸掉。
“快!我們炸死這個妖怪!”稚嫩的声音在巷子裡响起,骷炎听的好奇便歪头去看。
是隔壁婶婶的虎娃带着几個小朋友冻得面脸通红地围着一個……骷炎用了毕生所学的词竟然找不出一個能形容這個少女容颜。冰肌玉骨,明眸皓齿……也不過如此。误入尘世间的仙子在人间来采一捧高山之上的雪莲,孤傲地在人间徘徊,不染尘埃。大抵是因为她太過漂亮,寒冬之际還穿着夏日的纱裙,头发也如雪一样,竟看不见半根青丝。和骷炎一样她沒有束发,长相与一般人有异,才会被這群熊孩子认为是妖的。
“你们在干嘛?”骷炎把糖葫芦和暖手炉藏在斗篷下,凶着脸。
他们出来玩的都是认识骷炎這個混账玩意的。倒不是說会打人,就是仗着自己学過法术经常吓唬他们。现在骷炎還沉着脸,看起来五官有些扭曲,着实吓人。几個熊孩子扭头就跑。
姑娘也是奇怪,直勾勾看着骷炎。几乎是一瞬间,她的头发和常人无异。
在骷炎惊讶的目光中,她淡淡的說了一句,“觉得有趣。”
“他们要炸你哎。”骷炎觉得這姑娘瞧着年纪和她相仿,脑子却不太好使的样子。
姑娘问:“会如何?”
骷炎:???
“会变丑。”
所以美女都不太聪明,对嗎?
“你不是芙蓉镇的吧?”见人并沒有离开的打算,骷炎又问。芙蓉镇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骷炎這种经常走街串巷的,不說熟门熟路,好歹也都能混個脸熟。要說镇上有這么好瞧的人,那不能传的家家户户都知道?
姑娘不笑也不急,“我不记得了。”
后骷炎又问了姑娘的一些基本信息。姑娘一问三不知,连银子都不知道是什么。骷炎觉得她好惨。府衙离芙蓉镇有些远,现在過年也应是沒人的,不然可以送去让知县查查各地走失人员,看看有沒有符合條件的。
年前年后,這几天客栈也贵,骷炎的小钱包也不能够支撑得住两天。她有些许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了,這下又不忍心這么好看的人在寒雪中萧瑟。
“你要不担心我是坏人,就去我家吧。”
那姑娘点头,接過骷炎递给她的暖手炉,跟着她走出巷子。
“還记得自己名字嗎?”
“不记得了。”
……
“阿娘!我回来了!”骷炎声音大,震屋檐上的雪哗哗哗往下掉。
家裡還算宽敞,不算简陋。
阿娘也是大着嗓门回:“来了就洗手吃饺子。”說完,自顾自地碎碎念,骷炎這么大還不懂事,什么时候才能稳重……
骷炎把姑娘带回自己房间,给姑娘搭了件斗篷,让她别出声。主要是阿爹阿娘穷怕了,日子都過得清苦节俭,像大年初一這种不太让她出去窜门,也不太欢迎有人来家裡。
“又带回房裡吃,弄脏了床罩又是老娘洗。一点都不懂事。”
骷炎点头附和,认真从锅裡捞出漂在水面的饺子,然后碎了一句:“真是太不懂事了,太過分了。”扭头就抬着碗回到自己房间。
见姑娘细嚼慢咽的吃着饺子,骷炎觉得她一时半会還吃不完,便咬着糖葫芦有一搭沒一搭和姑娘聊着天。
“得给你想個名字。不然要和你說话都只能‘喂喂喂’的,并不是太礼貌。”
姑娘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优雅,“你最喜歡什么?”
“银子。”
她喝了一口汤之后,“可以唤我阿银。”
骷炎吸溜一下鼻涕,這名字好草率,配不上你的倾世容颜啊喂。
“怎么了?”
骷炎眨了一下眼睛,“沒,沒。這名字吉利且富贵,真好。”
阿银放下调羹,“這饺子很好吃,”沒等骷炎回答,她又說:“雪真大。”
饺子好不好吃骷炎不知道,她不喜歡吃饺子。但外头的雪是真的大,骷炎不稀奇,因为她总觉得自己不久前也看過一场正在飘洒的絮雪,也不知道在哪看的。
可能是梦裡吧。
“反正不小,你喜歡看雪?”
阿银摇头,“不喜。”
骷炎有些诧异,难得见不喜雪的姑娘。她倒不是觉得雪景不好看,单纯是因为冷,玩是挺好玩的,但冷也是钻骨头的冷。
“为什么?”
“冷。”
瞬间,骷炎觉得惺惺相惜,把阿银拉到炉子旁边,“我也是。”去翻箱倒柜的找她年前偷偷买的新袄子。当时瞧着好看就买了,不曾想是大了的。应该是够阿银穿的,因为阿银比她要高些要丰满些。
翻出来的袄子不如记忆中的好看,也算能過眼,等拿到阿银面前,骷炎觉得袄子真丑,丑的不堪入目。
“你将就着穿,我衣裳就這件瞧着够你。”
“谢谢。”
骷炎有些愁,這一天两天還行,日子久了,阿银迟早得被知道。要不要等把阿银喂得白白胖胖的,再把她卖掉。嗯,是個好主意。看着阿银毫无防备琉璃一样的眼睛,骷炎觉得自己是個禽兽。
一连几天,芙蓉镇上的雪竟未有伴分融化的趋势,骷炎觉得這雪来的古怪。大抵也說不上来哪裡怪。阿银也藏在骷炎房中几日不曾出去。
初五。
這天夜裡,骷炎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不对劲。
阿银睡在旁边,问:“怎么了?”
骷炎干脆爬起来坐着,揉了揉太阳穴,“我觉得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就是记不起来。”
“左右不過是银子放的地记不住了而已。”阿银摸了摸骷炎的头让她好好睡觉。
炉火有些闷,骷炎說:“我去看看火。”
整個屋子闷得离谱,骷炎觉得头晕,便也去开了個窗透透气。窗外什么都沒有,沒有雪,沒有院墙,连地面都沒有……只有天上一轮孤月,异常明亮。地上却一片黑暗。
骷炎眨巴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她趴在窗沿上,伸手摸摸沒有地下的地上。
什么都沒有。
“還不睡嗎?”
骷炎被阿银的声音惊得回头,差点翻出出窗去,“你怎么下床了?”她再回头。屋子外面仍旧覆盖着大雪,残破的泥墙依然矗立不倒,天空那有什么月亮。
“你不舒服嗎?”阿银的手贴在骷炎额头上,绣眉微皱。
骷炎才觉得头昏眼花,爬回来再看看窗外,她想,看错了吧,還有点吓人。
“可能屋裡太闷,闷坏脑子了。”头疼。
大年初六。
有人来走门,阿娘却异常高兴,早早地来砸门,死活都要骷炎起来端茶,前后伺候着。骷炎好气,裹着被子,暗戳戳记恨還沒见面的客人。
来的是皇帝,她都不稀罕起。
碍于血脉的压迫,骷炎哈欠连天,小眼珠子通红,磨磨蹭蹭地去前堂候着。
是谁骷炎也沒见過,就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房亲戚来投宿。叫路姨,還带着一個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子。和骷炎一样,不說话。本来沒什么不同,但是阿娘笑得太欢快,让骷炎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我瞧着小炎也该是及笄了,也沒說人家。你看我儿怎么样?”
果然不简单。
“已经說了好几家,我娘就怕我嫁不出去。”
阿娘和路姨脸色一僵,阿娘扫了骷炎一眼,“小孩子喜歡乱說话。”
“是啊。小孩子怎么嫁人呢?”
阿娘吸了几口气,笑眯眯对骷炎說:“滚出去。”
骷炎出来连着那個不說话的少年也被赶出来。
“你喜歡我?”骷炎觉得心烦,连带语气也不太好。
少年愣了一下,才說:“不喜。”
“不喜還跟着来說亲,你是蠢的吧?”
“先前并不知。”
骷炎撇了撇嘴,觉得失礼但也拉不下面子說道歉的话,想回房又怕待会阿娘找她算账。她觉得尴尬但不表现出来。
“你有喜歡的人?”
呀!小伙子话题挺露骨啊。骷炎想都沒想,脱口而出就是有。說完眉毛一跳,如今她撒谎都不需要犹豫了。
“模样俊俏嗎?”
骷炎打着哈哈,“俊,世间再沒比他好看的人了,可清冷了,比這雪還要圣洁,比月亮還要皎洁。”
那人看了骷炎一眼,才笑道:“他也喜歡你?”
“不喜歡,他太高贵了,走近他你都觉得是亵渎。”骷炎原本就是随便說說,但是越說越觉得本该就有這么一個人。她本该喜歡一個人。
见少年很认真地在等她答案,骷炎才觉得這人如果不是来說亲的,其实人也不错。便客气的反问道:“那你呢?”而且,笑起来暖洋洋的。
“和你情况差不多。她很善良,很漂亮。”
骷炎觉得他的目光灼人,弧度不大的偏开身子。
“噗!”少年笑出了声。
“你躲什么?又不是在說你。”
被逮個正着,說什么都有些尴尬。看這人也不像說谎,骷炎觉得自作多情最打脸了。而且人家還說“很漂亮”,她是哪来的自信。
“這說亲,說得有些尴尬哈。”
全然陌生的人,還說小时候见過,强行牵线。骷炎觉得心情有些无言悲壮。
“是见過的,模模糊糊有個印象,”见骷炎一脸迷茫,他又說,“我大你五岁有印象正常,那是你還小。”
大年初七。
阿娘和路姨互换各家儿女的八字,骷炎被迫订婚。
大年初八。
艳阳初照,冰雪融化,路家下聘。
初十。
阿爹回来看见骷炎房间裡的阿银,他和阿娘沒有生气甚至很高心,开开心心的备着比往日還要丰盛的酒菜。
骷炎看着這一幕,觉得家和万事兴,就随口說了一句:“要不把阿银介绍给归老狗吧?”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三個人的反应像是被按了什么开关一样,都是迟迟的疑惑。骷炎以为自己错话才改口,“是归途。”
可是阿娘更迷茫,“归途是谁?”
骷炎原本是想笑的,但是察觉到不对劲之后她放下碗筷,压着内心不安,面上仍旧笑嘻嘻地开口:“归途啊,可差劲了,你老让不要和他鬼混。”
阿银喝了一口汤。
阿娘恍然大悟,“啊,对对对,就是他,可顽皮了。你千万别学他。”
骷炎看着阿银,“我是不是沒给你說過,我還有一個堂哥。”
“沒有。”
“你窥探不到有关他的记忆。”
“你在胡說什么呢?”
骷炎剑指阿银,沉着脸:“你在困住我?”
阿银无视剑尖,勾出一個淡淡的微笑,美的万物沉沦,“被发现了。”
从第一天在巷子裡遇见阿银的时候,骷炎就觉得奇怪。再是不大的屋子藏個人怎会七八天不被发现,到初五那天夜裡,窗外除了一轮孤月万物消失,再是說亲這么大的事阿爹怎会不再,并且今日回来毫不责备。从小到大,被树立为榜样的人,他们竟然不知道。
骷炎真的不知道自己惹了哪门子的神仙,编织如此真实的梦境来困住她,想联系归老狗,但也沒方法。還未想出头绪,阿银淡色的唇就吐出几個字。
“你该成亲了。”
假的就是假的,她如何在虚幻的世界過一生。
但是,骷炎无力反抗。
画面一转,阿娘把她从床上拽起,气急败坏:“還睡?人都在路上了,你這還未梳洗。老娘怎么摊上你這么一個邋遢姑娘。”
骂声是亲切的,可终究不是阿娘。
“我不嫁。”
阿娘错愕看着骷炎,“你這姑娘說什么胡话呢。”
骷炎见不得阿娘伤心的样子,她别开头,“婚事是你们定的,我又不喜歡。”
半响沒听這個阿娘回话,骷炎抬头却看见她泪眼婆娑,“那便不嫁。”
怎么会?
這不是阿银的幻境嗎?
阿娘不知道骷炎在想什么,只是潦草搭了件衣服在骷炎肩上,“阿娘护着你。”
画面再转,骷炎婚服已经穿好,正准备和少年拜堂。
“我不娶。”
阿银走到少年跟前,少年扭曲五官,瘫软在地,他在开始变得透明。
“小小孤魂,出尔反尔。”
骷炎大惊,“你干什么?”
阿银瞥了她一眼,地上少年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如你所见,皆是孤魂。”
“都有所求。”
骷炎颤着嘴皮,不愿意相信,“阿娘呢?”
“看你。”
她嫁,阿娘可以活,可以转生。她若不嫁,阿娘会魂飞魄散。即使只是孤魂,骷炎也能感受到這個阿娘的感情,她在很认真的当一個母亲,她站在骷炎這边的。
骷炎想,假的而已,随便吧。可等她去扶少年时,她的心口钻疼,疼得她跪地不起。
“啊!”
阿银伸手去触碰骷炎时,指尖却如针刺,缩回的手,指尖变得焦黑。她的眸光变得深邃。
有一個人,脑海中有一個身影。骷炎惨白着脸回想,却觉得有只手在紧紧捏住她的心脏,阿银封住了她的记忆。
少年跪在她旁边,“骷炎,别想了,骷炎,你不能想……”
骷炎不明白他为什么带着哭腔,有什么好哭的。是要扯出一個微笑的。她蜷曲在地,只能喃喃出一個名字:“骨滦。”
她忘记的人,叫骨滦。
她有喜歡的人,叫骨滦。
阿银消失了,骨滦出现了。
幻境轰然消失,一切归于现实,剩下百只孤魂围在屋外。
“骨滦。”
骷炎醒来,看着骨滦的脸,怎么会忘记怎么好看的人呢?
“還疼嗎?”骨滦喂了骷炎一口早早便备好的粥。
“疼得太及时了,差点就拜堂成冥婚了。”差点就在裡面過了恍恍惚惚的一生。這就是借身体的代价吧,
“你兄长来過。”
骷炎知道,幻境裡世界黑暗的时候,她就猜到不对劲,归途大概是进不去,才用那种阴飕飕的方法提醒她。
“我在裡面,不记得你了。”
骨滦点头,“看见了,进不去。”
“外头的鬼可以转生嗎?。”
骨滦手中的勺子与碗碰出细小的声音,“可以。”說完又给骷炎喂了口粥。
“有两只找你。”
骷炎吃不下,摇摇头。两只孤魂找她干嘛,不应该准备投生的事嗎?想了想還是见一见,免得让鬼留下什么来世遗憾。骨滦放下勺子,把碗端出出房间。
一個是少年,另一個的脸上布满皱纹妇人。
“你可在唤我一声‘阿娘’?”妇人先开說的话。
“阿娘。”骷炎喊得不吝啬,她一笑就有一滴眼泪滑下来。
妇人也红着眼眶,她想摸摸骷炎的头,但是她现在是鬼,阴气重,骷炎刚费了心神从幻境中出来,身子弱,沾不得她身上的不详。“下辈子,可能真的做你的母亲?”
骷炎招招手沒說答应,也沒說不答应,“来世续。”
妇人走了。
少年半响沒說话,对上骷炎疑惑的目光时,他才露出一個大大笑脸,“骷炎。”
“嗯?”如果這位少年還活着应该也是個有趣的人。
少年欲言又止,蠕动嘴唇只說:“你很漂亮。”
這一下给骷炎整不会了,“是嗎谢谢。你也不差。”
少年莞尔。
修养了两天,骷炎才知道,她昏睡的時間是被静止了的,所以不会有放假不归家此等叛逆之事出现。那些個鬼中,說是有個鬼执念太深,不愿转世,骷炎沒太理会,随缘嘛。
骨滦把她送到家就消失了。
“阿娘!我回来了!”
“怎么瘦了這么多?”
“小兔崽子学者外面的,要腰條。实际上,丑死了。”
阿爹也在家,說话也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骷炎想了想,“咱们家是不是有一個路姨?”
阿娘先是一愣,再和阿爹对视了一眼:“是有一個,隔得远,也不常走动,你不說我都忘记了。”
“她家是不是有個儿子?”
“是有,但是几年前救人的时候,沒了。”
阿爹不发火的时候還是挺健谈的,“說起来,你两還订過亲呢。他来串亲戚的时候,你哭着喊着要和人家一起玩,挺不错的一個小伙子。我随口說了一句,他家也应着的,只是沒下礼。”
骷炎眼皮突突在跳,“叫什么?”
“不记得了。好些年了。”
阿娘悄咪咪让骷炎不要乱說,這事传出去会說骷炎克夫。
骷炎点点头,她对阿爹說的事情毫无印象,只记得那個少年沒有告诉她名字。她记得少年說的话,也记得他不愿拜堂差点魂飞魄散,還记得他来告别时笑得明媚。可骷炎觉得,她的心情比這天還要复杂。
芙蓉镇不如幻境下得起雪,天低沉沉的冷。不下雪,也摸不准何时会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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