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承诺
归途今日早时便出去了,前几日,寸步不离守在骷炎身边。
眼睛還敷着药,骷炎慢慢摸索到院子,坐在石凳上,手肘靠着石桌,手掌撑着下巴。她听见风动,柳條在头顶晃动,日光暖暖,有些惬意。
空气中似有一丝冷香,骷炎从沒闻過這么好闻的香,像胭脂,像花香,又香得淡然幽谷,可又霸道入鼻。
她已经闻见很多天了,不知道是哪個香粉阁楼传来的,归途就闻不见。可能是這夷城的胭脂水铺多了,在风中香味杂了,归途闻习惯了。
风,有缺口。
“谁”
骷炎警惕站起,发簪在她手裡幻化成剑,指向缺口处。来人应该是用手指推开剑身,缓如蛊咒的声音钻入骷炎的耳朵。
“恢复得不错。”
骷炎张开嘴,听见骨滦来,她是欢喜的。手中的剑瞬间变成发簪,被她放入口袋裡。可,归途不让她见骨滦,不允他们有来往。
“骨滦”
“嗯。”
“归……我哥不让我……”骷炎按记忆坐下,想了想把“见你”改成了“出门”。
骨滦也坐下,“我知道。”
是有些手足无措的,骷炎听出骨滦的弦外之音,只得干巴巴解释:“他只是太担心我了。”
归途言语间都是对骨滦的不满,两人不知道有什么交际隔阂。虽說她不听话,喜歡胡闹。但是闹归闹,那是归途纵容,她還是怕人的。
“不怨我”骨滦语气不变,甚至听不出是個问句。骷炎一個发懵,虽然是问,但是他又那么肯定。
嗯
怨他干什么
“嗯……倘若真的怨你……”
“你不会。”
骷炎哑言,她甚至都不知道骨滦說的怨他是哪裡来的莫名其妙的問題,只是顺着反问了一下。她讪讪笑了一下,打了個哈哈:“你怎么来了”
骨滦的指尖敲着石桌,大抵是在斟酌词汇:“见你。”
见我
骷炎内心那叫一個颤抖,差点就扯去眼上的纱布,看看這個男人。她脸发热,耳朵发烫,她想抱住這個男人,问他,是不是在担心自己,担心之余有沒有一点点喜歡。
平息内心的激动,骷炎才說:“等我眼睛好了,就要离开夷城啦。”顿了顿,又补充,“回书院。”
“想见我”
“对,想见你。想回大梁与阿爹阿娘說我心悦你,日后及笄就算不和你相见,我也不会与他人說亲。”其实,骷炎想說的不止這几句,可她嘴笨话說得不巧,怕唐突了這位冷月清风的人,惹恼了人。
骨滦不搭话看着眼前的凡人,未曾梳妆,些许绒发绒发還在额前飘晃,白纱遮住灵动眉眼,不挺的鼻笑起来会皱成一团,未涂口脂的唇竟也是朱红色。如果不是因为沒有长开的身子看起来会有点微胖,其实是很弱小的一只。
风吹柳响。
“骨滦。”
“嗯。”
“闻到香味了嗎”
他收回目光,看向院墙:“满城胭脂颜色,你喜歡哪家的胭脂”
骷炎脑子未思考,嘴巴先嚯嚯,“我喜歡你。”
天上鳞云過阳,大地清风拂面。骷炎听见自己的心跳跳动,大如雷声。虽說看不上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与男子求偶這一說,可她一不小心就如此露骨表露了心意,還是觉得羞涩。
骨滦看向骷炎,修长的食指点在她的鼻尖上。
骷炎被這一点搞得沒心沒魂,出现错觉。她甚至像是看见骨滦勾唇,弧度不大,但是撩人得很。听见他轻笑,声音呐,漫不经心,却像石子入水,激起圈圈涟漪。
其实,她看不见,纱布遮眼她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有黑暗。入耳的是院墙外的贩卖吆喝声,喧闹嘈杂。
骨滦收回手,“阿炎,說话不要本钱啊。”
啊!
阿炎
完了,完了!
沒了,她沒了!
這個男人在用声音杀死她!
为什么最后会有尾音!
他知不知道這样很勾人啊,三魂七魄她已经沒有了魂魄,只剩三七二十一了。
骷炎觉得自己沒了,真真切切听见自己像石头被扔进湖泊的声音。
沉沦。
“我、我、我有本钱。”骷炎磕磕绊绊說完,還把兜裡的银子全部摸出来放在石桌上。
骨滦看了眼那些碎银,他握着骷炎的手覆在一块银石上,“這颗归我,”顿了顿,才說,“嫁妆”
他看着骷炎,看着她惊慌失措。
這银子烫手啊。
骷炎十几年不会红的脸,全都聚在今日烧了個彻底。那双手修长好看,甚至還有些冰凉。但骷炎觉得手腕像被烫到一样,挣扎一下收回自己的手。内心城池早就被攻陷坍塌,所及之处皆是兵荒马乱,面上她强迫自己淡定還是手足无措,慌乱不已。
原是想他答应就好婚嫁之事就好,可她贪心不足,她要骨滦也欢喜,她想和骨滦举案齐眉,朝朝相见。他见自己时,也是满眼欢喜。
骷炎知道自己肤浅,爱美,贪财,庸俗至极。对骨滦惊鸿一瞥,本是瞻望,后来贼心异起,如今贼心不死甚至贪心不足。
“骨滦。”
“嗯。”
“你真好看。”
是啊,好看得她明知道对方风清月明,干净得一尘不染。還是想靠近,想沾染,想占为己有。
“我回书院了,還能见你嗎”
可骷炎是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的,认得清现实的。她现在除了对方的名字,其他一无所知。而在杨柳巷那晚,她就知道自己在這個人面前是沒有秘密的。她大概就像话本裡下山的道士,路途遇到了一個极其魅惑的妖精,然后痴缠一番,最后她是要回归山上的,妖精啊,魅得道士精魄就再不出现了。
“你想见,我便去见你。”
见不见,不重要。骷炎发现自己只是想要一個承诺,就可以满足。即使是哄骗也可以。
“好啊,记得哦。”她想牵着骨滦的手,不放开。
下一刻,对方抬起她的左手,挑起食指。骨滦和她指尖相触,白光柔和。一股暖流从指尖流到骷炎心口,再沁润四肢百骸。
“签契。”
骷炎呆住了,她以为只是一個随随便便的承诺而已,即使是假的,他能骗骗自己就好。哪想到对方竟然說的是真话,甚至還欠了契。
“其实,不用的……”声音太小骷炎是說给自己听的。
她有点想哭,感动。
她想问,骨滦,你是不是也心悦我可是她不敢,她怕对方只是重诺,问了也只是徒增失望。她觉得他们之间的交际会止于這座沙漠之城。
骷炎想,到底是皮囊勾人,自己会忠诚這幅皮囊到死吧。
今日的风格外多了一些,骷炎又闻到那香味,更浓郁了一些。
“骨滦,你闻,好香。”
骨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骷炎的脸上,深眸寒潭,不曾移過半分,“嗯,很香。”
“若是眼睛好了,不用太看我。”
“为什么”
“世间山川,仙界祥云,神界古月,冥界彼岸,魔界深渊,妖界精魅。每一处都极入眼。”
“都不是你啊。”
“不喜六界奇景”
“喜歡,”骷炎面向声源处,“我更喜歡能收藏的。”
“你想收藏我。”
尾音,尾音。骨滦的尾音最撩人。
“对、对!”
“我不介意。”
苍天!
大地!
這個男人给她整得手足无措,不得已又跳开這個话题。
“你是什么人啊”
为什么能把上天入地說得那么轻松,是神仙嗎?为什么那么吸引人,是魅妖嗎?又为什么对人那么好又让人感觉到冷清。
“可上天揽月,亦可化作风扶万物。”
骷炎突然觉得自己和那位良辰公主其实差的不远,一瞬间并不是那么想知道答案了,可是大概已经知道了,她說,“你不是凡人啊。”
骨滦倾身向前,嘴唇差点碰到骷炎的耳朵,甚至沒有呼吸,“现在是,我暂不离人间,等得起你。”
声音就在耳旁,蛊惑她,引诱她。未知,危险,神秘,又引人靠近。
等她及笄。
“你今日许我好多承诺。”骷炎心慌,觉得不真实。
她何德何能啊
“为何许诺,若是因为和公主比试……”
是
又或不是
并不重要。
骨滦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他只是随心而动,随念而起,“不要猜。”
就算骷炎将他剖心质问,也不会有结果的。因为他沒有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寻骷炎的目的。他才接触人间,才接触情爱,欲望,贪婪……他习惯睥睨众生,并不习惯深思問題,
仿佛,真的只是为了见一面。
不猜就不猜,骷炎撇了撇嘴,“若日后,你真的娶了我,我要在這凡间十裡红妆,一路喜庆。走遍這世俗礼节,受万人祝福,彩凤祥云。你能嗎”
就像梅薄說她无婚嫁之命,无所谓,不怕。
“你若不悔,我便能。”
他說话的声音好听,說承诺时的声音更好听。
骷炎任由那双手覆在自己眼睛上,笑得极其开怀。
悔
不会的。
還好我见過你,沒有觉得世间平淡,山川河海,万物奇景都不及你。
我在人间见過你,从此山月不是景。
“你日后就唤我阿炎吧。”他唤的阿炎,真好听。
“阿炎。”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