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寶月

作者:東周公子南
指纖纖,案上硯墨香;

  眉蹙蹙,腕底字成行。

  清風悄拂羅縠袖,日影輕移琥珀窗。

  荊州夏日長。

  蕭寶月寫完,不情不願地交給王揚:“現在我們談談......”

  王揚垂眸端詳:

  “不急,我先看看。”

  蕭寶月不屑撇脣:

  “都是按照你要求寫的,又不是做文章,能看出花兒來?一個大男人,做事一點不爽利......”

  王揚看向蕭寶月:

  “跟爽利人辦事才爽利,跟你就算了。花是沒有,倒是有坑。”

  蕭寶月神色疑惑:“什麼坑?”

  王揚把紙放到桌上,手指點了點:

  “前四行首字連起來:受人脅迫。”

  他微微向前,盯着蕭寶月,似笑非笑問:

  “蕭娘子,你受誰脅迫?”

  可惡!

  蕭寶月被當面拆穿,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強撐道:

  “是嗎?你要不說,我都沒發現,不過是湊巧罷了。”

  王揚有些懶散地向後一靠:

  “行,那就勞煩蕭娘子再寫一份吧,但這回,可別再‘湊巧’了。”

  蕭寶月眸中閃過一絲惱怒,抓起筆,筆尖在墨硯中狠狠蘸了蘸,重新寫了一張,只是這回速度要快得多。然後沒好氣地甩到王揚面前:

  “這下可以了吧?”

  王揚仔細瞧了瞧:“可以,簽押吧。”

  蕭寶月冷着臉簽字,王揚瞄了一眼,提醒道:

  “蘭陵蕭氏女多了,前面加上西昌侯府。”

  蕭寶月摔筆!

  “王揚你別欺人太甚!”

  談判之道,剛柔並濟。當實質條件已經談妥,就沒必要一味下壓,需要適當示弱,讓對方心理不會太過失衡,以至於平添波折,同時使談判順利收尾。這個在談判學中叫做“情感補償”。

  而有些情況下,所謂補償就是給對方一個臺階下,表面上是尊重服軟,其實是心理安慰。

  不過給臺階是給臺階,原則性問題是不能讓步的。

  “蕭娘子別生氣,我絕非有意爲難你。這是之前做生意做出的毛病,一涉及到籤契,落實到文字上就會較真一些,這個是先小人後君子了。反正這張紙早晚要還你的,簽得妥當些,不過是我給自己喫個定心丸,心一定,做起事來,自然就事半功倍了。”

  蕭寶月雖明知王揚這麼說是哄她簽字,但畢竟聽着順耳,並且也算有理有據,便冷哼一聲,重新提筆,添上“西昌侯府”四字。然後看向王揚,見王揚做了個請的手勢,知道蒙不過去,只好喚侍女取來她的私印。

  蕭寶月的私印是當時流行的六面印。所謂六面印即印章呈凸字形,最上印鼻頂有一小印,加印身四面及底面,一共六面刻文,適用於不同用途。

  東晉顏綝六面銅印,現藏南京市博物館,印文見下圖

  印文分別爲:“白記”、“顏文和”、“顏綝”、“臣綝”、“顏綝白牋”、“顏綝白事”。

  蕭寶月的六個印面分別是“妾寶月”(妾乃當時私印慣用語,男子名前稱臣,女子名前稱妾,漢時即已如此)、“蘭陵蕭女”、“官”(官眷)、“女言疏”(信箋謙語,印於名後)、“西昌”、“檢竊”(封緘用。提醒接信人檢查書信是否被竊,封緘是否完好)。

  蕭寶月心思一動,選了“檢竊”一面,輕輕蘸上印泥,蓋了上去。

  印文並非當時印章上常用的流行篆文(繆篆),而是屈曲盤迴、如蟲似蛇的古篆。

  蕭寶月淡淡地看了眼王揚:“可滿意了?”

  王揚看着硃紅印文,略感驚奇。

  這是鳥蟲篆啊。

  鳥蟲篆乃大篆金文的變體,爲吳越等南方諸國常用,越王勾踐劍上的銘文用的就是這種文字。王揚主攻的不是印學,不過收藏的印譜也有不少。以他穿越前後所見,南朝印章中罕有用鳥蟲篆的,小登此印,倒頗有些漢印的韻味。

  濟南臘山漢墓出土侯夫人水晶印,現藏濟南市考古研究,印文即鳥蟲篆,見下圖

  印取自楊陽《濟南市考古研究所藏漢代印章賞析》,刊於《文物鑑定與鑑賞》2021年第1期。印文:傅惡女。

  蕭寶月見王揚有些出神,便更確定他不懂蟲書,故意叮囑道:

  “‘春鴦’是我的閨名,今日不得已告訴你,你不要外傳。”

  蠢丫頭再被套話,也不會告訴你我的私名,應該......不會吧?

  王揚微微皺眉:“你閨名不叫‘檢竊’嗎?”

  蕭寶月:Σ(°△°|||)︴

  “你......你還懂蟲書?”

  這傢伙不會真是琅琊王氏吧!

  有那麼一瞬間,蕭寶月竟陷入自我懷疑中!

  “略懂......不過蕭娘子能不能別玩這些小孩兒把戲了?還春鴦,我看你像蠢——”

  王揚住口,恍然道:“合着你這是罵我呢?”

  蕭寶月丟給王揚一個“自己想去”的眼神,然後重重地蓋上“妾寶月”三字。

  原來小登叫寶月。

  隨便起的還是用的釋家語?

  《賢劫經》中有“寶月佛”,《大方等如來藏經》雲:“如是我聞。一時佛在王舍城耆闍崛山中,寶月講堂,栴檀重閣。”所以盧照鄰《石鏡寺》中有句:“銖衣千古佛,寶月兩重圓。”寶月非徒虛詞寫月,而是廟中觀月兼用佛典更爲契合。

  嗯,說不定她父母信佛?

  王揚心裏琢磨着,手去拿“筆錄”,蕭寶月按住紙張:

  “絳襖的事,三天內要辦好。”

  “三天我不敢保證,我得先問過錦場。並且爲了穩妥起見,這件事我只能選一家最信任的錦場經手。”

  蕭寶月聽王揚這麼說,反而略覺放心,若是他真的胡亂應承,那這筆交易還得斟酌。

  “最遲不能超過七天。辦妥之後通知我。”

  王揚想了想說:“可以。但你怎麼知道我到底辦沒辦呢?”

  “這個不用你管,我自然有辦法查驗。尚書省的戶籍辦妥後我會告訴你,然後你就把這張紙還我。”

  “當然,我驗證是真之後,就還給你。”

  “你怎麼驗證?”

  王揚微笑:“我也有我的辦法。”

  蕭寶月看見王揚這種笑容就來氣,忍住哐哐給他兩拳的衝動,說道:

  “現在把蠻路告訴我。”

  “現在不能說,現在說了,萬一你突然翻臉,那我豈不虧大了?”

  蕭寶月寒着臉,語氣冰冷:

  “我還要用你做絳襖,怎會翻臉?”

  “絳襖之事說不定是幌子,再說你信譽本身不是太好,以前又不是沒翻過臉......”

  蕭寶月聽到王揚的話,心中火氣更盛,幾乎要按捺不住:

  “我已按約定寫了文書,你敢不守信?!”

  王揚馬上道:“守啊!怎麼不守?我早就寫好了關於蠻路的詳細情形,等我一到家,立刻派人給你送來!”

  “王揚我警告你!倘若你這次再敢耍什麼花招,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你碎屍萬段!你最好相信我的話!”

  王揚收起摺扇,然後不緊不慢地問道:

  “狠話放完了?那就我先走了。”

  蕭寶月氣得咬牙,一指門外:“趕緊走!”

  王揚起身去拿蕭寶月寫的文書。

  “等等!”蕭寶月叫道。

  王揚看向蕭寶月:“反悔了?”

  “我蕭寶月從來落子無悔!只是你還欠我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香雪樓,你之前答應我的!”

  “我請了,你不去啊!”

  “我不去你可以叫席面送過來!我現在就要喫!”

  “現在?”

  王揚當時說請蕭寶月去喫香雪樓就是因爲篤定她不會去

  “怎麼?你很爲難嗎?”

  蕭寶月有些快意,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正確報復王揚的方式了!打蛇打七寸,這奸賊軟硬不喫,滑不留手,但他也有弱點啊!

  “不爲難,我現在去訂。”

  哥有底子,一頓香雪樓而已,訂得起!

  “我要你訂香雪樓的鰒魚宴!”

  臥|槽!

  王揚臉色陡變。

  所謂“鰒魚”就是鮑魚,當時鮑魚主產于山東沿海,尤以膠東半島的鮑魚品質最佳。至於江南,要麼是當時本地海域不產鮑魚,要麼是當時人沒有發現,總之南朝鮑魚奇缺。自宋失淮北之後,南人想喫鮑魚,只能靠“進口”,這就導致鮑魚身價倍增,以至於達到一隻鮑要幾千錢的地步!

  王揚穿越之後,可是一次鮑魚都沒喫過。香雪樓確實有個“鮑魚大宴”,要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錢,號稱全用鮑魚入菜,但其實一共用鮑,能有二十隻就算良心的了。在王揚看來,純粹是坑人!

  坑就坑吧,反正他不買,也坑不到他頭上。可這小登要坑的可是他

  蕭寶月見王揚笑不出來了,甚覺舒爽!

  王揚這邊戰術喝水,蕭寶月那邊翹起嘴角:

  “今天雖然談得有些波折,但是以鰒魚宴收尾,也算圓滿了。”

  那是你圓滿了

  “其實香雪樓用的都是幹鰒魚,根本不新鮮的!我朋友也說不好喫,那兒的廚子也不太會做鰒魚,腥氣去不好,沒滋味。不過他家的‘萬錢下箸餚’着實不錯,我上次吃了一回,名不虛傳吶!但萬錢下箸餚還挺搶手的,經常早早就賣空了,也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王揚那邊極力遊說,蕭寶月這邊笑容越發明媚:

  “新不新鮮不重要,喫得就是這個價兒!就算不好喫,我看着也舒心!你要是真覺得萬錢下箸餚不錯,也可以給我加一份。”

  王揚:

  “但送席面很引人注目的!你要隱藏身份,把菜送進來,有暴露身份的風險啊!”

  蕭寶月美滋滋道:

  “這個就不勞公子擔心了。席面來了直接交給如意樓的掌櫃,他自會差人送進來。”

  王揚嘆了口氣:“那你和他說一聲吧,別席面來了他不知道收。”

  蕭寶月得意非凡,只覺狠狠出了口惡氣!立即吩咐侍女去告訴趙全,準備接席面。

  看着王揚悻悻而去,蕭寶月簡直樂開了花!一個人笑出聲來!

  王揚啊王揚,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

  王揚從密道中回到如意樓,叫來趙掌櫃問道:“你家少主的命令收到了?”

  趙掌櫃疑惑道:“命令?公子是說接香雪樓‘鰒魚宴’的席面?”

  “對呀,我現在就去訂,你出個條,就說你是接收人。”

  “訂席面不需要寫這個。”

  “一般情況不需要。但你這情況不一般啊!你這兒本來是酒樓,訂同行的席面往這兒送,有些忌諱,說不定以爲你要當衆挑刺或者砸場子什麼的。你寫明是你趙掌櫃個人要的,省得到時候麻煩。”

  掌櫃一聽也有道理,便寫了便條交給王揚。

  王揚來到香雪樓,叫來負責送席面的管事:

  “訂個鰒魚宴席面,給如意樓趙掌櫃,貨到付款。”

  管事聽傻了:“貨......貨到付款?”

  “就是送到了再給錢。”

  管事哎呦一聲:“這如何使得!”

  “這是趙掌櫃親筆寫的條,你看看,這條就押在你這兒,你放心,如意樓雖然不比你家,但怎麼也不可能賴賬。”

  管事苦着臉:“但......但我們沒這麼送過啊!”

  王揚眉頭一挑:“那是我沒來,我要是早來你們早這麼送了!”

  是夜,寶月喫到鰒魚大宴。

  是夜,寶月再現惡龍咆哮!

  ——————

  注:①《南史·褚彥回傳》:“時淮北屬,江南無復鰒魚。或有間關得至者,一枚直數千錢。人有餉彥回鰒魚三十枚。彥回時雖貴,而貧薄過甚。門生有獻計賣之,雲可得十萬錢。”

  三十枚賣十萬,一枚要三千三百多。

  漢時即是山東產鮑魚,《後漢書·伏隆傳》雲:“張步遣使隨隆,詣闕上書,獻鰒魚。”這個張步便是在山東割據,所以能獻鮑。

  曹植《求祭先王表》:“先王喜食鰒魚,臣前已表,得徐州臧霸送鰒魚二百枚。”先王就是曹操,曹植想用父親喜歡喫的鮑魚祭父,所以之前上表求他哥讓徐州刺史臧霸送鮑魚,爲啥讓臧霸送?一來臧霸當時都督青州諸軍事,統帶山東。二來當時徐州也包括魯南。所以適合做運鮑大隊長。

  ②關於情感補償,可以參看斯圖爾特•戴蒙德的《沃頓商學院最受歡迎的談判課》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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