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兩隻老虎

作者:東周公子南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然盛事不朽者,豈唯文章哉?右軍公早就說過,‘登汶嶺峨眉而旋,實不朽之盛事’!登臨遊目,振衣騁懷,此丈夫之壯舉,不遜色於文章也......”

  “族叔——”

  “族叔知道,你們做學問的,自然對文章之事看得極重。不過文章之重,重在載道。可族叔以爲,載道者非獨文章,山水亦有之。峯巒峙嶽,以立乾坤之骨;江海浮天,以運造化之樞,此乃天地所書之文,雖無筆硯之具,然可載道於不言,於大化,所以說‘山水以形媚道’......”

  “族叔,我其實——”

  “族叔明白,你其實認爲山水中雖然有道,但求道未必到山水中去。你這個見解好!以前宗炳說:‘老疾俱至,名山恐難徧睹,惟當澄懷觀道,臥以遊之’。這臥遊好就好在不煩車馬之勞,不拘塵世之羈,使人於斗室之內,可以觀天地之大!形體雖困於方寸之間,而心神已馳萬里之外......”

  “族叔,我其實是想——”

  “族叔曉得,你其實是想臥遊雖佳,但亦有所囿,所囿者不繫於足,實系乎心。若夫心識疏盲,雖對書想名山,亦猶瞽者之捫象;意趣枯乏,縱臨畫幻煙霞,亦如聾者之聽音......”

  王揖自從上車和王揚獨處之後,就開啓了玄談模式,主打一個自說自話,完全沒有和王揚交流的意思。王揚幾次試圖插話,都被王揖打斷,話鋒一轉,又開啓了新的長篇大論。

  “......是故孫興公作《遊天台山賦》,未嘗履其地而神遊已周。謝靈運吟《登池上樓》,雖困病榻而胸懷自曠。此乃心中先有丘壑,筆下自生雲煙......”

  “王大人!”王揚突然叫道。

  王揖一愣,隨即不悅道:“叫叔!”

  王揚:

  “叔,我其實是想和您聊聊。”

  王揖疑惑說:“不是一直在聊嗎?”

  王揚:

  他看着王揖的眼睛,緩緩道:

  “我說的聊是......真聊。”

  王揖神色更加疑惑:“我們也沒聊假的啊!”

  王揚無語道:“王大人——”

  王揖皺眉:“叫叔!”

  “這個‘叔’,我叫得有點兒心慌啊!”

  “都是自家人,你心慌啥?”

  王揚與王揖對視片刻,笑了笑,問:

  “叔,你真見過我嗎?”

  王揖眼神費解:

  “傻孩子,又說胡話了,剛纔在王府不是聊得好好兒的嗎?叔要沒見過你,能知道你小時候長啥樣兒?”

  要不是王府裏我不管說啥,你都無比絲滑地接了,我特麼差點信了!!

  “叔,說實話,我對您的印象,不是很清晰......”

  “正常,小時候的事,誰能記得清晰?”

  “但我這人吧,打小就聰明。”

  “你那是小聰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聰明都不記事的。”

  王揚意味深長地說:

  “那族叔肯定是大聰明。”

  王揖嘆道:

  “族叔不聰明,族叔記性也好,你看你小時候的長相,族叔還記得那麼清楚。”

  好好好,你繼續演。

  “那族叔之前在王爺面前說的,都是真話?”

  “那當然,這還能說假!”

  “那族叔記得上個月您給侄兒寄的信吧?”

  王揖表情自然:“記得啊。”

  王揚喜道:“那族叔認爲可以嗎?”

  王揖:???

  王揖剛要說話,又及時閉上嘴,搖了搖羽扇道:

  “族叔認爲不可以。”

  王揚突然下拜:“多謝族叔成全!”

  王揖趕緊扶住王揚:“賢侄啊,族叔說的是‘不可以’。”

  王揚雙眼放光:“是啊,族叔信上不是說,如果不可以的話,就給侄兒幾百萬錢,讓侄兒買座莊園,安身立命......”

  王揖忙道:“賢侄啊,族叔想了一下,還是認爲可以。”

  “多謝族叔成全!”

  王揖瞪大眼睛:“怎麼又謝?!”

  “族叔信上不是說,可以的話就直接送侄兒一座莊園,省得花錢買了。叔,地契帶了嗎?”

  王揖羽扇一抖,想了想道:

  “賢侄啊,你兩個月前給族叔寫的信......”

  王揚馬上道:“叔,那你三個月前......”

  “得得得得!別再往前說了。”王揖露出投降一般的表情,羽扇連點,“照這麼說下去,咱們就是說到十年前,也說不清楚啊!”

  “是啊族叔!所以咱們就挑能說清的,說說唄。”

  “關鍵這事兒它說不清!”

  “說不清?那咱就接着說莊園......”

  王揖趕緊道:“賢侄啊,容叔跟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王揚言笑晏晏:“叔你說,侄兒聽着!”

  “你說叔來荊州幹嘛來了?”

  “玩?”

  “出使!”

  “哦,出使。”

  “叔既然來出使,完事就回去了。那出使之外的一切,就都和族叔沒關係了。族叔給你打個比方,比方說,現在有個人,冒充咱們琅琊王氏。族叔先問你,你要是發現了這麼個人,你咋辦?”

  王揚乖巧道:“我聽族叔的,族叔說咋辦,就咋辦!”

  王揖一揮羽扇:“族叔不辦。”

  “不辦?”

  “不辦!你想啊,族叔如果要把這個人指出來,得查吧,得舉證吧,得再三確認吧?要是人家是琅琊王氏,族叔弄錯了,那就是打了族叔自己的臉。要是他不是琅琊王氏,那就是打了巴東王和荊州衆士族學子的臉。

  還有,這琅琊王氏可不是一般人能冒充得了的。就比方說讓你冒充,你能冒充得了嗎?”

  王揖盯着王揚。

  王揚一臉爲難道:“這怎麼冒充......”

  王揖羽扇一拍大腿:

  “是啊!這根本沒法冒充!但如果有人能冒充,這背後總有玄妙不解的地方吧?吾生有涯而知無涯,對於不解的事,族叔一慣是保持敬畏心的。就算不說敬畏心,也不說打臉的事,就說族叔把這個人揪出來了!咋的,朝廷能給族叔嘉獎?還是說族裏能給族叔送點產業以示感謝?”

  王揖搖扇,悠悠道:

  “《列子》中說‘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孔子家語》中說‘無多事,多事多患’,叔只管自己這攤事兒,其餘的都不關心。侄兒你也跟叔學,旁的不要理,只管陪叔好好玩就是了。”

  王揚頓時一臉輕鬆:

  “叔高見啊!叔要是這麼說,那侄兒肯定陪叔好好玩!一定得玩好!”

  王揖笑道:“那當然,要玩就得玩好,不然不如不玩。”

  “那族叔我就先下車了,明日再陪族叔玩好。”

  “誒?劉寅不是得罪過你嗎?不跟族叔去宣旨,出出氣?”

  王揚搖頭笑道:“不去了。”

  王揖好奇問:“爲什麼?”

  “人生幾件俗事,揚不與焉。”

  王揖很感興趣:“哪些俗事,說說看。”

  “腰有十文,必振衣作響;

  若遇升遷,唯恐人不知;

  見人微過,沾沾自喜而指示;

  舊敵落魄,專程趕赴以嘲弄。”

  王揖眉開撫掌:“賢侄真是個妙人呀!”

  王揚眼笑拱手:“族叔也是妙不可言啊!”

  兩人相視大笑。

  “對了,今晚戌時,我在香雪樓設宴,請你和仲通。荊州城就咱們三個琅琊王氏,不得好好聚聚?”

  “好啊!族叔盛情相邀,那小侄就卻之不恭了。”

  兩人歡然相別。

  王揚下車後,望着王揖牛車的背影,笑容一點點消失。

  一個青衫女郎從街角牽馬走出,觀察了一下四周,走到王揚身邊,輕聲道:

  “公子。”

  “小珊!你怎麼在這兒?”

  “我......”

  陳青珊實在擔心王揚,在王揚跟王府侍衛走後,坐立不安,便到王府外面等。等到王揚出了王府,上了王揖的車,陳青珊不知道情況,不敢貿然上前,便一路跟隨至此。

  陳青珊沒有解釋,而是問道:

  “你沒事吧?”

  “沒事啊。”

  陳青珊神色凝重:“你臉色不好。”

  王揚一怔,失笑道:“你看出來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

  王揚喃喃道:“兩隻老虎,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

  陳青珊:???

  “走,陪我去個地方。”

  “去哪?”

  “臨江貨棧。”

  ——————

  注:《詩經》雲駕言出遊,以寫我憂。”《楚辭》曰“悲時俗之迫阨兮,願輕舉而遠遊”。自有山水,便有冶遊。但真正脫離於行旅、以欣賞風光爲主要目的、由少數行爲到普遍出現的現代意義上的“旅遊”,其實開始於魏晉南北朝時期。像地誌、地記這種地理類的著作(比如《水經注》)也是從這個時段開始大量涌現的。

  故而《文心雕龍》中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宋指的就是劉宋,意思是從劉宋初年開始,寫老子莊子的玄言詩漸衰,而山水詩漸漸興起。中|國是詩的國度,詩藝源遠流長。但直到南北朝時期,纔出現“山水詩”這個門類(包括‘山水’一詞入詩,也是到了這個時期才普遍出現的,ps,‘旅遊’一詞也起於這個時段),而山水畫也是起於晉宋之間。

  山水的“被發現”是一個既向外又向內的過程,向外很好理解,用宗白華的說法,叫“向外發現了自然”(《美學散步》)向內則是一種美學和文學意義上的雙重自覺,或者說是“人的自覺”(李澤厚語,見《美的歷程》。)

  所以魏南北朝時期是一個“自覺”的時代。

  而王揖這種旅行愛好者,還有本章開篇中他的那番“山水論”,就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產生的,帶有那個時代的鮮明印記。當然,王揖的山水論是我按照當時士大夫的精神向度與思想旨趣寫的,幾個重要的點比如“臥遊”、“澄懷觀道”、“山水以形媚道”等等,都是當時文化圈中流行的思考方式與價值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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