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魂魄不曾入梦来
一连两日,李致下了朝便一心扑在宫殿修葺事宜上,他的那句话似乎起作用了,不仅柳识祺离宫回府了,而且碧霄宫和颐华宫都安安静静的,沒有派任何人来請他,他又像从前一样落得個清闲自在。
這日未时,少年闲适自在地来到料峭斋查看戏台子的搭建情况,一眼便注意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幽幽地走到少女前方,发现她一对黑亮的眼瞳在玉白色肌肤的衬托下更显清透。
“怎么,你现在不用戴帷帽了?”
慕容涤新略显惊诧地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李致,规矩地福了一礼道:“臣女见過谌安王殿下。”
阳光刺眼,李致不禁微眯着眼睛打量她身着的从八品缥色官服,“你很有本事,能让父皇特命你为工部的参领监事。”
少女嘴角翘起一個自信而迷人的笑容,“殿下是在夸奖臣女嗎?”
李致眼眸一抬,开尊口道:“是。”
少女笑容扩大,暖如春风,紧接着,她压低声音:“我找到作诗之人了。”
李致的瞳孔骤然一缩,慵懒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急切地发问:“他在哪儿?”
“在城北蓝田山东面侧腰处的一座木屋子裡。”
李致点了点头,迫切地准备离去,却被慕容涤新一把拽住袖子,目光沒有片刻转动地直视着他,“殿下,东西在哪儿?”
见李致停下脚步审视着自己,少女连忙松开手,一张隽秀清丽的小脸笑容可掬地抬头望着他。
李致沉吟片刻,才下定决心回答她:“在东宫。”
一语罢,他接着提醒道:“本王好心劝诫你一句,死了那條心吧,东宫的人可不像我這般好通融。”
慕容涤新略显惆怅,“臣女多谢殿下。”
……
谌安王府书房,裘宁办事利落,很快便把人带到了李致面前。
李致看着身着粗布褐衣、神情拘谨的母子二人,面露不解。
“殿下,這位妇人执意要跟着来,属下只能把她也带回来。”裘宁拱手禀告。
李致点了点头,起身来到戴着一只银色面具的少年面前,轻声问道:“可以摘下面具嗎?”
“王爷!”和少年紧挨着的妇人韩大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王爷,求求您帮帮我們孤儿寡母吧!”
“怎么?有人要害你们?”李致下意识想起了柳识祺,面色阴沉不少。
“不是!不是!”韩大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王爷,我家小奇被鬼魂附身了,您帮帮我們,找個最好的道士来驱驱邪吧!”
李致愕然道:“被鬼魂附身?”他带着一丝不甚明晰的疑窦看着面前异常紧张的少年,“他现在也被鬼魂附身了嗎?”
“沒有!沒有!”韩大婶又连着摇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說:“小奇他爹去年喝酒喝死了,家裡留了一大缸子酒,我可怜的小奇从此一闻见酒味就发疯着要喝,喝醉了還說着各种奇怪的话,我這個妇道人家害怕得要命啊!”
李致不敢置信的同时忍不住问道:“是被他去世的父亲附身了嗎?”
“不是!不是!”韩大婶再次摇头,蹭得一下从地上弹起来,紧握住面具少年的手,“小奇,快告诉王爷,是谁附的你的身。”
被称作小奇的少年踟蹰地望着妇人,又转過头迟疑地看着李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才小声地回答:“是,是一個叫周衡的人。”
少年的话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李致的脸色像在做梦一般阴暗恍惚,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旁稳如泰山的裘宁慌忙上前扶住他。
此时天色渐暗,王府书房屋顶上,一個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揭开了角落裡的一小片琉璃瓦,一双清澈澄然的眼睛波澜不惊地注视着房内的动静。
……
李致稳住了心神,他目光凝重地看向少年的左耳耳垂,的确有一颗红色小痣。接着,他不再询问,而是上前摘下少年的面具,豁然看见一张青涩稚气的脸庞。
他沉声问道:“你多大了?”
“王爷,小奇十二岁!”韩大婶忙不迭回答。
李致转過身绕开桌案,重新坐回了黄花梨木倚裡,他招来裘宁,低声询问:“你们怎么沒有找到他?”
裘宁单膝跪地,扫了一眼房中偎依在一起的母子二人,同样压低声音回答:“殿下,手下们排查過他们住的木屋,這几天一直沒有人。”
李致抬高下颚,冷凝的目光直射母子二人,“你们這些日子去哪儿了?”
“王爷,民妇带着小奇去城南的八寿万仙宫找道长驱邪去了!”
李致闻言,侧過头对裘宁吩咐道:“派人去查。”
房顶上的黑衣人依旧安静地盘踞在那裡,房内之人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李致施施然拿出一小张纸笺放在桌上,并往前推了推,“小奇,這是你写的嗎?”
少年忽然被李致点名,抖抖索索地上前拾起纸笺查看,他稚气的脸庞上一片天真,认真读了一遍后,他才肯定地点点头,“是我写的。”
“你记得是哪天,在哪裡写的么?”
“去年十二月初,我瞒着娘亲喝醉了,在山裡乱逛的时候,被一群人拉着去参加什么流觞诗会时写的。”
看来真的是他,李致止不住地失望。
韩大婶哎哟一声,连忙补充道:“王爷!這也忒古怪了,我家小奇字都不认识几個,但是一喝了酒一被那人附身就能写出漂亮的字,還能叽裡呱啦地背诗,太吓人了!”
李致看向少年,眼睛一亮,“你還记得那些诗嗎?”
小奇窘迫地摇了摇头,“醒了就全部忘记了。”
见李致大为失落的模样,少年才结结巴巴地补充道:“但我還记得一点点。”
在李致期待的目光下,他开始坑坑巴巴地背了起来。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還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末了,少年脸上一片烧红,嗫嚅道:“我只记得住這些了。”
李致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了下去,他眉色颓然,心情低郁。
是了,這就是周衡的《春江花月夜》,作诗之人不過是個被周衡附身的少年而已,他還在期待什么?
见李致神色不对,韩大婶连忙上前把少年拉回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您怎么了?”
李致勉强挤出一個和善的笑容,“小奇现在還会被附身嗎?”
“沒有了!”韩大婶爽快地回答,异常兴奋地說道:“八寿万仙宫的道长真神了,被她一驱邪,那個人就再也不敢附我家小子的身了!”
听罢,李致垂敛眼眸,声音缥缈,“她不是坏人。”
房顶上的黑衣人身形一顿,眸子裡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除了背诗,她附你身的时候,還做了什么,說了什么?”李致一副寻根究底的模样。
“王爷!沒有了!小奇就是胡乱地背诗,我有时听都听不清他背的什么!”韩大婶怜爱地拉住少年的手,赶忙回答李致的問題。
“王爷,”默不作声的少年突然开口,“她前段時間一直在给我說一件事。”
韩大婶惊诧地看向儿子,李致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少年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什么事?”
“她說,”少年的脸不禁又红了起来,“一群死变态死偷窥狂把她的日记文稿偷走了,她诅咒偷看的人倒霉一辈子,让赶紧把她的手稿烧给她,要不然她做鬼也要找這群王八蛋报仇。”
小奇越說声音越小,最后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李致僵在原地,神情恍惚,一脸震惊。
房顶上,身着一袭夜行衣的慕容涤新忍不住偷笑,她心中大喜,找来的這对母子很有演技天分,再加上她多次排练,在李致面前表演得出神入化煞有其事,看来应该再追赏他们一些银子。
……
良久,李致才回過神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吐出一個“好”字,而后不放心地问道:“這些话,你们都和谁說過?”
“王爷,我們可不敢乱說啊!在道长面前都只說小奇被不认识的人附身了!”韩大婶匆忙应道。
“那么你们为何向本王全盘托出?”李致语气忽然一寒。
“因为,因为……”韩大婶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细的汗珠,却怎么也說不出话来。
“是周衡让我告诉谌安王府裡的王爷的。”小奇接過母亲的话头,流利地說了出来。
李致眼底迸出一丝惊喜和慌乱,但很快便归于落寞,转身走回了木倚旁。
房顶上的少女将他的一言一行看得清清楚楚,她暗自庆幸,虽然远离勾心斗角多年,但還好基本功沒有落下,把他能想到的所有破绽都提前和母子俩排练了一遍。
李致呆立了一会儿,随后接過裘宁适时呈上的一包银子,放在桌上,对母子俩說道:“今日之事,不要說出去。”
母子俩忙不迭点头称是,随后又听见李致补充:“更不要把被周衡附身一事說出去。”
母子俩继续点头,看见李致把银子推向他们,“這是本王给你们的赏钱。”
韩大婶连忙拉着小奇跪拜在地,“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起来吧。”李致的声音沒有什么起伏,见妇人小心地将锦囊揣进怀裡,他转头对一旁的裘宁吩咐道:“把他们安排在别苑住下。”
韩大婶和小奇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应答。
见被称作裘宁的男子锐利的目光扫過来,韩大婶赶紧拉着小奇跪拜谢恩:“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裘宁和母子二人行至门口时,李致突然开口道:“如果小奇再次被她附身,一定要马上来见本王。”
韩大婶和小奇对视了一眼,齐声答道:“是!王爷。”
……
人都走了,李致安静地待在书房裡,细致小心地把他昧下的周衡的日记诗画图纸手稿从香樟小木箱裡搬到桌子上。
房顶上的慕容涤新正苦恼他居然把韩大婶和小奇都留在了府裡,一時間看见那几個熟悉的箱子,一股怒气汹涌而来,在心裡暗骂李致不守信用,居然蒙骗她东西在太子那裡。
李致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手稿,而后走到房门口唤来侍女,让端来几壶好酒。
少女不明就裡地看着房内一個劲儿灌酒的男子,不由自主地联想這人是不是有病?现在喝酒做什么?不应该立刻把文稿都烧掉嗎?
李致喝得东倒西歪,一個趔趄摔坐在黄花梨木倚上,仰起头闭着眼几近癫狂地一口气又喝光了一壶酒,辛辣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喉咙,一串酒滴沿着嘴角流過脖颈,最后钻进他的衣裳。
他双眼迷离,将喝光的酒壶随意扔在地上,张开手试着抓住面前的一缕空气,乍然意识到這個想法多么天真愚蠢。
无力地垂下手,他低声喃喃道:“你的魂魄在哪儿呢?”
房顶上的慕容涤新并沒有听清這句话,她实在等不下去了,三两下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书房外的窗沿处,从怀裡拿出早已备好的迷魂香点燃,正准备在窗纸上戳一個小洞时,却听见了推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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