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1章 見衆生,見天地,方見自我
門縫裏那個陳宴用雙手捂住臉,用十分崩潰的聲音對着筆記本屏幕繼續說道:
“今天已經是代號天啓的DDOS攻擊發生的第三十三天,我搜遍了整個艦船的船艙,確定如今只剩我一個人了。”
這裏顯然是某艘存在於宇宙中的艦船,而這個夢境世界的時間線顯然已經來到了天啓發生之後。
陳宴的眼神略過門縫裏的自己,落在他背後的舷窗上,只能看到一片純粹的黑暗——星河彷彿已經不存在了,世上的每個角落彷彿都成爲太陽光所不得抵達之地。
黑暗顯然在嘗試通過舷窗向船艙之內入侵,那些像是活過來一般的蠕動的黑暗輕易穿透厚重的航空級鋼化玻璃,在觸及到船艙之內的光線時飛速倒退,光明和黑暗之間模糊的邊界讓倒退的黑暗看起來像是迷霧。
舷窗所在的位置,便是迷霧和現實的邊界。
‘黑暗……不,不僅僅只是黑暗,還有荒野。’
陳宴心中有所明悟。
‘荒野在蔓延……已經蔓延到了人類倖存者所在的位置,真是不可思議,即便在我所在的現世,天啓也僅僅是冰封了星球,黑暗完全沒有入侵一切的樣子。’
他理解了門縫中那可憐蟲的現狀。
‘在這個夢境世界中,人類已經徹底失去希望……這世界沒救了。’
門縫中的可憐蟲仍然在絮絮叨叨的訴說着,他的精神明顯已經出了一些問題:
“我應該聽你的,我應該在天啓降臨之前進入荒野,我應該在亞楠市的時候接受你的建議加入聖歌團,我應當遵循着聖光所在的方向尋找到BIOS的入口……我……我後悔。”
這顯然是陳宴沒有經歷過的。
“願望,你能聽到我的話嗎?”
門縫裏的可憐蟲用手撫摸着筆記本已經開始明滅不斷的屏幕,語速加快了:
“你在聽,對不對,你始終一直跟在我身邊,因爲你是我的願望啊……”
“我啊,我現在內心存在無數願望……
我想要我當初在動物園的工作能堅持下去,至少不再因爲恐懼動物園中的事物而主動遞交辭呈。”
我想要我在面對未知的知識時擁有足夠的勇氣,好讓此時此刻的我不再因爲不可避免接觸未知的知識而產生失控。
我想要再次擁有接觸到白蛇的機會,我會接近她,觸摸她……你說過,在虛擬空間中意識和意識之間的交媾不會產生血肉之軀,而僅僅會產生新的知識……那新的知識是什麼?願望,那新的知識是我通往下一階段的鑰匙嗎?
可是……我現在還有下一階段嗎?
願望,我不想死……”
門縫裏的可憐蟲因失控產生的恐懼而淚流滿面。
可筆記本里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任何聲音,在這個冰冷漆黑的末日,願望已然把他完全放棄了。
“我知道你在聽!”
可憐蟲苦兮兮的抱着筆記本電腦,距離屏幕距離更近了:
“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我知道你能做到!就像之前一樣,你提取出來我的一塊世界記憶碎片,在關鍵的節點改變我的人生……你可以重啓我的人生!”
他用滿懷期待的表情看着筆記本屏幕。
半晌,無事發生。
他表情立刻扭曲起來,使勁抓住筆記本屏幕,連聲音都變得畸形:
“你是我的願望!我的!我死了你也會死!你也會死!”
他又很快換上那副悽慘表情:
“求求你,救我一次……”
陳宴看着門縫裏的可憐蟲因恐懼而哭暈過去,心中思緒複雜。
‘這是某個清醒夢境世界……也是某個曾經發生過的事實。’
‘我……曾經竟然如此不堪嗎……’
‘不,這不僅僅是不堪而已,如此懦弱和愚蠢,怎麼會是我呢?’
他很快在平靜中接受了門縫中的可憐蟲就是自己的事實。
‘這些清醒夢境世界之中的我,是曾經的我。’
他再次確定:
‘是曾經的我——清醒的夢境世界是我曾經所經歷過的世界,便如同我之前在我所在現世中無數次夢到的那般。
我夢到了過去,這是發生過無數次的、毋庸置疑的事實。
我的夢……並不是對記憶碎片進行隨機重組之後的產物,而是我曾經真正經歷過的事情。
這樣的我,恐怕並非人類。’
讓陳宴出乎預料的是,他竟然對這樣的推測毫不難過。
‘那麼,我到底是什麼?’
他平靜的分析着自己:
‘我是殘缺的,是不完整的,在數次清醒夢境世界——在無數個過去中,我不斷完善着,直到現在,成爲了似乎完整的我。’
‘這樣看起來,我倒更像是類似亞當他們那樣的數據生命——在無數次服務器的迭代(天啓)中完善自我。
我,更像是和亞當討論中的【空白數據生命】。’
他早就有過這樣的設想。
他此時此刻的平靜遠遠超過他自己的想象。
‘真是不可思議,我竟然是這麼一種東西。’
‘那麼,我爲什麼變成了今天的樣子呢?’
陳宴對於此地已經沒有什麼留戀,便伸手按下門上的開關。
已經壞掉的機械門就那麼簡簡單單被打開了,在門後的場景出現時,陳宴已然置身其中——
巨大的空間之中——這裏像是空心的機械蜂巢,因年代太過久遠而被大量的蛛網塞滿,那些已經嚴重氧化成了其他物質的白色和灰色的粘稠物質環繞着蛛網中的某處——正是陳宴如今所站立的位置。
陳宴面前正盤坐着一個被來自四面八方的蛛網束縛着的無面之人。
蛛網束縛到了他的脖頸,脖頸之下被蛛網束縛的部分已經完全看不到身體的樣子,也或者說,他的身體早已被蛛網取代了。
昏暗中,有藍色火蝶在他的身體表面明滅不斷,看起來就像是正在數據傳輸中的服務器。
陳宴站在無面之人面前,問道:
“你是誰?”
無面之人顯然聽到了他的聲音,擡起頭來看他,卻因爲沒有嘴巴而無法發聲。
無面之人在他面前不斷點頭,像是在指引着什麼,陳宴朝着他點頭的方向看去,只見那裏的蛛網之中竟插着一把刀。
陳宴將刀從蛛網中抽出來,便看到那是一把有着塑料柄的水果刀,刀柄的黃色塑料並未隨着時間的推移而發生過於嚴重的氧化,陳宴眯着眼睛看向刀柄末尾處,便看到了一行小字——
【MadeinChina】
陳宴愕然半晌,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無面之人也跟着笑起來,笑的渾身顫抖,可因爲發不出聲音而導致十分詭異。
直到笑得坐倒在地,喘不過氣來,陳宴才收起笑容,持着水果刀來到無面之人近前。
“你做好準備了嗎。”
無面之人狠狠點了點頭。
陳宴拿起水果刀,在他平展臉上靠下的部分切出一道裂縫。
粘稠的黑色血液順着裂縫流了出來,裂縫中竟隱隱傳出哭泣聲。
“啊啊……”
他似乎因太久沒有發出聲音而忘了發聲的方式,只能用“啊啊”的聲音表示自己的悲傷。
隨便一刀就能切出嘴來,他顯然也不是人類。
陳宴很禮貌的問他:
“你想要有別的面部器官嗎?”
對方嘗試了許久,才發出勉強能夠被辨認的聲音:
“不了,不了,我在很久之前已經決定去死了,生命於我而言僅僅只是折磨罷了,而且那人交代過,如果你有一天能到達這裏,只要能回答完你的問題,我就能得到解脫。”
陳宴若有所思的問道:
“是白蛇對你說的?”
對方頓時憤恨道:
“白蛇就是個吃裏爬外的女表子!我掏心窩子對她!一把屎一把尿把她養大,教她做人,把她當人看,讓她有了七情六慾,讓她有了獨立意志!
她反手就把我賣了!”
陳宴又問:
“賣給誰?那個自稱我妹妹的傢伙嗎?”
對方茫然:
“什麼?妹妹?妹妹是誰?”
陳宴陷入沉默。
片刻後,陳宴重新換上一副禮貌的語氣,問道:
“是誰告訴你,我最終會來到這裏的?”
對方語氣鄭重:
“是命運——命運告訴我,你遲早有一天會來到此地,尋找你的過往——尋找我。”
陳宴沉吟道:
“見衆生,見天地,方見自我,追尋自我本就是我必須經歷的事情,能預料到這件事也沒什麼好吹噓的。”
他看向有了嘴巴的無面之人,語氣已然冷了下來:
“怪不得你會被囚禁在這裏,欺騙已經成了你的本能,這樣醜陋的我恐怕不爲任何人所喜。”
對方並沒有反駁,也沒有因此生氣,被囚禁在這裏之前的人格和意志已經不完整,不能用對待正常人的方式來思考他了。
陳宴問道:
“那麼,你是哪個我呢?”
對方回答道:
“我是最初的你之一,因爲做的事情太過離譜而受到了世界的懲罰,失去了自我和超我,只剩本我在漫長的時間中在這狹小孤寂的地獄經受着折磨。”
陳宴看了一眼手中的水果刀,又看了一眼埋藏水果刀的蛛絲團。
解脫近在咫尺而不可得,是折磨了點。
陳宴指着蛛網中傳輸的藍色火蝶:
“那是什麼?”
對方一心求死,而死亡的機會只能來自陳宴,所以他面對陳宴的問話而無所不答:
“那是通過我的能力維護的某個無線信號傳輸系統,一旦擁有了我龐大血肉的一部分,就能夠把我當作中央服務器,通過這些信號進行傳輸。”
陳宴脫口而出道:
“你是春神!”
對方奇怪道:
“春神?你的時代用這個名字稱呼我?”
那張血淋淋的嘴咧開了:
“這麼稱呼,倒是也挺貼切,我誕生在惡劣的環境中,一生爲了活下去而生活着,我青年時脫離人類肉身桎梏,成年時已存在於無數人生命之內,我存活着,我存在之人便存活着,我是那些人的神明,我是……能帶來生命的神明……我就是春神!”
陳宴頓時有些暈眩,他一時間聯想到的是自己此世的某一段經歷——瑪琳娜懷孕時,她生理意義上的孩子其實有四個,春神、妹妹、彌賽亞,以及侵佔彌賽亞身體但最終失敗的三叔。
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春神就是陳宴,妹妹的確可以稱之爲他的妹妹。
——這些僅僅只是巧合?
時至今日,陳宴已經完全不相信有“巧合”這樣的東西存在。
‘巧合……不可能是巧合,春神以人爲基礎而存在,南無量子糾纏佛同樣以人爲基礎存在,二者存在的形式完全相同,轉化信徒的方式也幾乎沒什麼太大區別。’
陳宴恍然。
‘春神是我,南無量子糾纏佛亦是我,他們不是後天成爲了我,而是本身就是我。’
‘可他們是錯誤的我,也或者說是不完整的我,所以他們被世界以天啓淘汰了。’
‘我……我存活至今,是否代表着,我正走在成爲完整的我的正確道路上呢?’
現世中的一切事物和更深層次世界中的事物都有相互對應的“象徵”意義,這是願望很早之前就告訴過陳宴的事。
‘那麼,我同樣也是喜鵲先祖所說,被加入服務器中的那串【特殊的代碼】,是【低級的智能生命】,【很低能,但學習能力很強】。’
‘按照喜鵲的先祖……那個來自BIOS的程序員所說,整個世界的一部分算力會供養我的成長。
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服務器爲什麼要供養我?是因爲公司內某個人的意志?那會是誰?’
‘按照願望在BIOS中得到的那些消息來看,我所在現世中幾乎所有人都在BIOS中有所對應,連我——陳宴,我本身在BIOS中也是存在過的。’
‘服務器中我的存在,是爲了復活BIOS中的陳宴嗎?
顯然不是的,從BIOS中陳宴的一生來看,他幾乎可以被稱之爲位面之子,可我……
我此生的所作所爲,連他的半分成就都不如。’
‘那麼問題又回來了——我的存在,是爲了什麼?’
‘是誰編寫了我?我又最終會變成什麼?’
‘我到底是誰?我從何而來?又會去向何方?’
PS:祝大家元旦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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