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從船上走下不少人來,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有些被人用擔架擡着,還有一些被人攙扶着,可來來往往就是不見莘晏。
莘窈心急如焚,見一滿腮赤髥的大漢走下船隻,隱隱覺得面善,忽然記起莘晏曾向她引見過,立馬奔上前詢問。
“船長還沒回來,這船運的都是傷員,他在另一艘船上。”赤髥大漢聲音洪亮。
“他爲何不跟你們一起回來?”莘窈頓時心涼了半截。
“咱們這一趟走得十分兇險,先是在瑰令嶼遭人偷襲,又在回程路上撞見‘海煞’,真是冤家路窄!‘海煞’陰惡殘忍,盡出暗招,跟咱們船長有仇似的,一路圍追堵截。”
“什麼?”莘窈大驚。
“當時掌舵的是裴先生,他本想掌船突圍,卻遭‘海煞’暗算,左肩中了一支毒箭,裴先生年事已高,如何禁得起這般折騰?此番恐怕命不久矣……”
“那,那我弟弟呢……”
“小船長沒事,他見裴先生受了傷,當場發怒,提着斧頭直衝那‘海煞’去了,接連砍死了他好幾個護衛。海煞’被砍傷了胳膊,不敢應戰,帶人駕船急退,小船長脾氣暴烈,不肯輕易罷休,於是讓咱們先送傷者回來,自己帶着另一船人去追‘海煞‘了。”
“這,這……”莘窈聽得目瞪口呆。
這孩子竟是個暴脾氣嗎?平時在她身邊也沒跡象呀……
“都說窮寇莫追,”莘窈惴惴不安,“他這般殺紅了眼不管不顧追上去,會不會出事?”
“莘姑娘不用擔心,船長心中有數,他發脾氣歸發脾氣,實則自有分寸,不然他年紀輕輕,大夥兒憑什麼聽他命令?”
莘窈沒有反駁,卻十分擔心。
她一路跑來,跑得氣喘吁吁,此時烏雲蓬亂,裙邊袍角全是泥水,氣色也慘淡不佳。
赤髥大漢見她形容狼狽,連忙開口詢問,“莘姑娘半夜三更,孤身一人前來,路上可有遇到危險?”
“沒有,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
“我派人送姑娘回去吧,若讓小船長知道姑娘深夜涉險而來,怕是要開罪咱們了。”
莘窈連忙搖手推辭,那人卻不由分說,將手一擺,“請姑娘帶路。”
與此同時,他打了個呼哨,招來兩名彪形大漢。
“不用麻煩,我可以自己回去。”莘窈試圖拒絕。
“夜黑風高,姑娘若有三長兩短,船長回來一通怪罪,咱們可擔當不起,”赤髥大漢落落一笑,“姑娘若真心不想給咱們添麻煩,那就莫要推辭。”
這下莘窈不好拒絕了。
於是,兩名高山般的大漢左右分立,一路沉默不語,恭恭敬敬地將莘窈送回了家,莘窈哭笑不得,這哪裏是護送,分明是押送啊!
歸家後,她又耐下性子,等待了兩日。
第三日,她還是按捺不住上了街。
當日氣溫驟降,天色陰沉,冷風一陣陣地吹。
街上人煙稀少,落葉蕭蕭,黑壓壓的烏雲匯聚在島嶼上空,隱隱有落滂沱大雨之勢。
方管事碰巧不在賭館,他去薛柏堂探望裴先生了,莘窈撲了個空,正要原路返回,幸得一小廝知會,才猶猶豫豫地來到了薛柏堂前。
還未走進堂裏,薛宛香銀鈴般的笑聲便傳了出來。
方管事仍將傳言當真,正在前廳拿薛家姑娘開玩笑。
“萬萬沒想到,咱們驕傲的七沙島之花竟也有被人收服的一天,不知你的心上人何時三媒六聘,敲鑼打鼓地迎娶你過門?”
“噓!”薛宛香登時面紅耳赤,她作勢要去堵方管事的嘴,一雙秀眼不安地四下亂瞟,“方叔,你別說了,小心被我娘聽見!”
“怕什麼?這事早晚要被你娘知道。”方管事樂呵呵道。
“哎呀!不是!”少女一時解釋不清,急得連連頓足。
恰好此時,莘窈款步走了進來,莘宛香看見莘窈如遇救星一般,無比熱情地迎了上去,“是什麼好風將莘姑娘吹來了?”
“沒什麼好風,我是來找方管事的。”莘窈回之一笑,她憂心莘晏安危,根本不想理會蜚短流長。
“找方叔做什麼,他只會拿人取笑,正經事半句不提。”薛宛香不滿地瞧了方管事一眼,又像是撒嬌,又像是埋怨。
“我來打探阿晏的消息,你可知道些什麼?”
莘窈琢磨着薛宛香如此喜歡莘晏,想來會對他非常關心了。
誰料薛宛香詫異地瞧着她,一張櫻桃小嘴撇了撇,“我能知道什麼?莘晏出海去了,他遠在天邊呢,咱們留在岸上能得到什麼消息?慢慢等就是了。”
說着,她又低下頭,素手拈弄着裙帶,幽幽抱怨,“反正他總愛端架子不理我,連句恭維話都不肯說,回不回來都一樣,愛上哪兒上哪兒去……”
“薛姑娘,阿晏性子驕傲,有時說話不中聽,但那並非他本意,你莫要往心裏去。”莘窈勸慰了一句,她見薛宛香的神態漫不經心,心裏不禁疑惑,“我知道阿晏平常待你不夠殷勤,但如今他飄行海上,生死未卜,難道你不擔心嗎?”
“有什麼可擔心的?”少女天真笑道,“莘晏出海那麼多次,每次不都活蹦亂跳着回來了嗎?我從沒見他出過事,而且……不就是坐在船上隨波浪飄嗎?這又不難!”
莘窈無語凝噎。
薛宛香貌美如雲霞朝華,燦爛耀眼;卻也淺薄如淙淙溪水,讓人一眼見底。
“其實航海行船並不那麼簡單……”莘窈試圖解釋,卻又感到一陣無奈。
此時薛柏堂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只見一位豔服少年輕馳而來,他手握絲繮,勒馬於堂前,一陣冷風捲起滿地落葉,吹得少年衣衫獵獵。
薛宛香立刻不與莘窈說話了,她斜溜着一雙橫波覷他。
只見那少年瀟灑下馬,三步兩步跨進了薛柏堂內,他生得濃眉大眼,儀表堂堂,一身華服極是名貴。
薛宛香先是不動聲色地低頭抿着脣兒一笑,隨即便作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嘟噥了一句,“真討厭,這人又來了!”
說罷,她就丟下了莘窈一人,轉身自顧自向後院跑去。
那少年有些窘迫地看了看廳堂裏的客人,硬着頭皮追了上去。
莘窈望着一前一後,漸漸遠去的身影,總算有所領悟。
“原來薛姑娘不是真心喜歡阿晏,她心裏只有她自己,”莘窈默默想着,“她要旁人青睞她,將她捧在手心裏,對她百依百順,但心裏卻一點都不愛他們,阿晏若當真爲她傾心,將來恐怕不會快樂。”
她忽然爲弟弟憂傷起來,她既盼着他能永遠陪在她身邊,又盼着他能得到自己的幸福,如此矛盾焦灼的心情,不知何時能平復?
“莘晏的事,我也聽說了。”此時方管事走到莘窈身邊,打斷了她的愁思。
莘窈回過神來,立刻問,“怎們辦?是不是很危險?”
“我倒不是擔心他對抗‘海煞’危險,”方管事說着望向堂外灰濛濛的天色,“我擔心的是這天氣,近日海上怕是要有風暴了,他若再遲些回來——”
莘窈嚇得險些一口氣沒接上來。
好在關鍵時刻,一個小廝興沖沖地跑了進來,他氣喘吁吁地對方管事道,“他們回來了!我看到船帆了!”
莘窈深吸一口氣,顧不上說話,轉身就奔出了薛柏堂。
她跑了沒多遠,就被方管事拉上了一輛馬車。
頃刻間,雨水落了下來,隱隱還有雷聲在雲裏滾動,街上的行人四散奔走,紛紛尋找屋檐避雨。
馬車剛駛到渡口,尚未停穩,莘窈便跳了下去。
風雨撲面而來,她任由傾盆大雨淋在身上,一心一意飛奔向靠岸的船隻。
莘晏在不在那條船上?他有沒有受傷?有沒有性命之憂?她心中的恐懼七上八下地翻滾,如同拍岸的浪濤一波接着一波。
船上陸陸續續有人下來了,其中的確有不少傷者。
莘晏是最後一個下船的,他在船內仔細逡巡了一番,確定沒有被遺落的傷員,這才安心離開。
他們一路歸來,浪大風急,少年渾身上下都溼透了,黑髮溼漉漉地貼着面頰,顯得十分蒼白。
他原本沒指望在渡口看見姐姐,未料眼前突然一花,一道淡紅麗影衝了過來,隱約帶起一陣香風,驀地撞進了他懷裏。
他立刻緊緊抱住了她,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裏。
短短一瞥間,他已感知了她,他熟悉她的身影,也熟悉她的氣息,無須辨認,他便已知道撞入懷中的是自己魂牽夢縈的人兒。
渡口閒人甚多,他們習慣了突發的雨水,三三兩兩不緊不慢地走着。
莘窈和莘晏站的地方並不顯眼,卻還是被人發現了。
有人認出了他們,見這對姐弟於稠人廣衆之下緊緊相擁,不由大爲驚奇。
尋常人家的姐弟是絕不會這般親密的,可他們不同。
他們比真正的姐弟要近,又比夫妻情人要遠,平時家中也沒有長輩時刻叮囑他們遵守禮儀,偶爾在激動之下相擁,對他們而言還不算太離譜。
莘窈最先醒悟,她隱約察覺到了不妥,要推開他,可他抱得死緊,根本不給她掙脫的機會。
她的面頰突然燒紅了,身子開始發燙,說不清是因爲睽睽衆目還是僅僅這一個擁抱。
“阿晏,該放開我啦!”她笑着說道,神色卻有幾分窘迫。
少年依言放開了她,他低頭看着懷中女子,眼裏流光奕奕,神情極是深情喜悅。
她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敢往他身上打量,關切詢問,“可有受傷?”
“都是小傷罷了,不礙事。”莘晏微微笑道。
他此行的確受傷不少,好在都只禍及皮肉,沒有大礙,而乍見之喜又讓他忘了疼痛,此時被她提及,才忽又感到渾身隱隱作痛。
莘窈鬆了一口氣,笑盈盈道,“咱們趕緊回家吧!”
“我還不能回去,”他忙道,“我要先去薛柏堂一趟,這次有不少人受了傷。”
“哦,好……”她隱隱失落。
“要不姐姐與我一同去?”少年滿眼笑意。
莘窈剛想答應,卻突然愣了愣,然後搖搖頭,“我不去了,我想先回家。”
“那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你去薛柏堂吧。”
此時風雨漸小,渡口附近來往的行人又多了起來,有人交頭接耳,對着姐弟倆指指點點,他們看莘晏的眼光大多帶着玩味,而看莘窈的神色就多了幾分輕蔑。
好在莘窈是個舞女,遭人輕視是她的職責之一,她早就習以爲常了。
此時,她已轉身準備回家,而莘晏正緊緊跟在她身後。
她回頭衝他笑,“傻瓜,你跟着我做什麼?我一個人可以回去,你快去薛柏堂吧,這回傷員那麼多,可別怠慢了人家。”
“不行,我先送你回去。”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不用。”
她輕掙,而他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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