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再战(上) 作者:蟹的心 王延待要說什么,忽听得山道后面脚步噔噔。 郭竟起身向前几步,手按刀柄,却见来的是丁立手下一個叫郑高的什长。 郑高带着一溜烟尘,狂奔到雷远身前,想要张口說话,却呼哧呼哧地猛烈喘息着,半天挤不出一個字,身体也摇摇晃晃,像是要倒下来。郭竟见他脸色都快发紫,连忙上前扶着。 郑高缓過一口气,才勉强道:“小郎君,曹军已经打通道路了!他们……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這么快?”郭竟吃了一惊:“小郎君,我們快走!” 雷远面无表情地低声道:“不要急。” “可是……”郭竟還想再說。他并不畏惧敌人,只是担心雷远的安危。 然而雷远厉声叱道:“听我的,不要急!” 雷远的声音并不洪亮。可是伴随着這句喝令,他暴睁双眼,仿佛锐利的光芒随之绽射而出,令人生畏。 郭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那個紧随在雷远身后,冲向曹军万众之中的夜晚,再次感觉到了在雷远的话语中蕴含的强大意志。而那种意志瞬间就赋予了他继续坚持的勇气,他对自己說,相信小郎君,只要相信小郎君就可以了! 雷远取過一個水囊,递给郑高:“喝几口水,慢慢說。” 郑高抢也似地接過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半袋子水下肚:“启禀小郎君,丁曲长在撤退时,留了人原地观察动向,一旦曹军越過阻碍就燃起狼烟示警。你看!”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果然见到之前据守山崖的方向,一缕细弱的烟尘袅袅升起,旋即被山风吹散了。 雷远又问:“這道狼烟,升起有多久了?” “怕是有一刻左右。” “一刻左右。” 若是在平坦的道路上,這一刻時間,便足够曹军杀到跟前;但此刻山道险阻,曹军实际行军速度必定有大幅的减缓。雷远笑了笑,道:“告诉所有人,尽快收拾甲胄武器。” 王延皱起了眉,上前一步低声道:“小郎君,只要我們动作快些,足够在曹军赶上之前到达平台,何必……” 郭竟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小郎君自有分寸!” “确实有些想法。”雷远向王延微微颔首:“不過,你们不必急躁。先等后队赶上来,再作商议。我只要你们做好准备。” 郭竟王延齐声应道:“遵命!” 他们转身冲向其他人:“都听到了沒有?起来!起来!拿起你们的刀枪!” 将士们立即起身,有些人互相帮忙束紧铠甲,有人包扎伤口,也有人顶着他人鄙视的眼光,拿新到手的刀枪挥舞一下,试试轻重。刚才短暂的逃亡過程中,這几人丢弃了手上的武器,不得不向携带副手武器的同伴求助。好在多余的兵器還足够分配,倒也沒人赤手空拳。雷远目光扫過,便知道自己最信任的亲卫们虽有折损,此刻尚余十数人在列。這十数人沒有辜负自己一直以来付出的心血,明显比其他人更加镇定,甚至有人迎着雷远的目光,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笑容。 当邓铜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从山坡后面兜转過来之时,看到的已是一支整齐有序的军队。他们沿着山道的外侧一字排开,虽然规模甚小,可气势威严肃然,并不能看出刚刚遭受過失败的样子。 這情形使得邓铜错愕了一刹那,但他遭到悲痛折磨的头脑来不及细想,嘴皮子动得却很快:“小郎君跑得真够快啊……可曹军也不慢,估计很快又会赶上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說话的时候,他密布血丝的怪眼往上翻着,充满轻蔑和挑衅的意味。 這匹夫安敢如此无礼?郭竟王延等人顿时色变,数十人同时踏前一步,身上的甲胄与武器锵然作响。 雷远立即抬手示意,郭竟等人又一齐退回。 雷远不在乎邓铜此时的无礼。他能够理解,因为雷脩的死,邓铜现在显然处在缺乏理智的状态;他更知道,自己与雷脩的血缘关系,并不能保证自己理所当然地获得雷脩部下们的拥戴。尤其是在這危急时刻,選擇一個错误的首领,就等于選擇了死路。這些经验丰富的战士们有他们自己的判断标准,谁也不会把性命随意托付给别人。 “邓曲长和兄弟们,先歇一歇吧。”雷远淡淡地道:“曹军总归還沒到,你们可别先累倒了。待丁曲长他们跟上来,大家再定個章程。” “歇一歇?胡扯什么呢?”邓铜吃惊地瞪大双眼:“郑高那厮沒有告诉你,曹军快要追来了嗎?” 雷远道:“他說了,我知道。” 邓铜一瘸一拐的脚步丝毫不停,从雷远的身前粗鲁挤過:“那還不快走?先去平台那裡和梅乾汇合,别在這裡摆甚么架子!” 雷远并不恼怒,他甚至配合地退后半步,给邓铜让出前进的空间来。直到邓铜走出数步以后,他才轻声问道:“邓铜,你這么怕死么?” 這轻轻一句,随着呜呜作响的山风,恰好飘入邓铜耳中。 “混账!你……你說什么?”邓铜暴怒转身。 他的虬髯根根竖起,使得原本巨硕的身躯仿佛大了一圈,整個人就像一條人立而起的灰熊那样,气势骇人地迫近雷远。不可遏制的怒火使他双拳握紧,微微颤抖着,雷远甚至還能听到他紧咬牙关发出的格格声。 “我說……”雷远徐徐道:“你這么急着逃命,是因为怕死么?” “我沒有逃!我也不怕死!”邓铜大喝。 雷远感觉自己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他用戎服的袖子擦了擦脸,仰面向邓铜說道:“邓铜,你是我兄长最仰仗的得力部下。近几年来,你披坚执锐,无役不从;我兄长也视你为左膀右臂。然而现在,我兄长方才战死,你就丧失斗志,带着败兵,带着我兄长的遗体亡命而逃嗎?平台那裡,還有大约两千人据守,你是希望這两千人都看到你畏怯懦弱的姿态嗎?如果我是那两千人中的任何一人,当场就会问你,小将军战死的时候你在何处?你为什么沒有奋战到底?你怎么有脸活着回来?” “我沒有逃!我只是……只是……”邓铜只觉得熊熊怒火冲头,几乎要把自己的脑浆都煮沸,把自己烧成灰。他大嚷着想要为自己分辩,可他本就不是头脑灵活的人,這时气极怒极,竟然說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只是什么?說啊。”雷远问道。此时丁立一行人山道后面赶来,队伍中有几人抬着一付用枪矛捆扎成的卧具,雷远知道,自己的兄长就在那裡。于是他平静地指了指那個方向:“你有什么辩解?如果不愿意对我說,那么,或许可以对我的兄长說說?” 邓铜瞬间大恸不止。 雷脩的死,早已使邓铜的内心充满自责。在邓铜想来:若不是因为自己作战不利,小将军原本无需亲自上阵;若不是为了掩护自己撤离,雷脩也不必与张辽艰苦鏖战;若不是因为战斗消耗了雷脩太多的精力,他又怎么会避不开一支抛射的箭矢?当雷脩战死以后,邓铜觉得,自己心裡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了。所以他崩溃了,他只想离开這裡,于是丧魂落魄的奔逃。 当雷远尖锐地指出這一点时,强烈的羞耻感冲刷着邓铜,使他不由自主地扪心自问:我真的不是逃跑么?真的不是胆怯么?真的能够面对其他人么?真的对得起小将军嗎?這些問題太难回答,又再度引起他的哀痛。胡乱喊了几声之后,邓铜瘫坐在地,他的眼泪哗地流淌下来,与脸上的血污和灰土混作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