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丝路 作者:未知 “只望那苏延年、陈彭祖能帮帮忙,将今日一席话,传到傅介子耳中,不然就得等傅介子到悬泉置时,故意让置啬夫或夏翁提一嘴了。” 任弘心裡如此盘算,他正是听闻苏、陈二人要去玉门关迎接傅介子,才故意投笔出言的。 不過,虽然陈彭祖有意吓唬,但所言非虚,西域确实是中原人谈之色变的凶险之地。 可风险越大,机遇也越大! 不,对他這种身份的人来說,若想青云直上,這简直是唯一的机会! 這就不得不說說這“任弘”的身世了。 任家祖上也是阔過的,汉武帝时,任弘的祖父是朝中大员,曾做到過比二千石的高官。 只可惜任氏被那场著名的运动“巫蛊之祸”牵连,任弘的祖父被处死。幸好沒诛三族,任氏一家被远徙敦煌,建设祖国边疆。 任弘那时候才三四岁,由父母带着,在寒冬腊月裡往大西北走,遭逢大祸,宗族仆役尽散,唯独一個名叫“夏丁卯”的庖厨沒有离开,车前马后,照看落难的主人。 中原人初至河西,水土不服,任弘的父母才到半路,便双双去世,只有夏丁卯尽忠职守,将任弘带到敦煌,主仆相依为命…… 十多年過去了,不断有移民抵达,朝廷在疏勒河边設置了效谷县,夏丁卯被招到悬泉置的厨房裡做事。而任弘也长大了,夏丁卯倾尽财帛,供他去县裡拜儒者为师。 不過在记忆裡,效谷县的那位郑先生,肚子裡沒多少墨水,既不通诗,也不会春秋,這任弘学了两年,也就学会司马相如写的识字课本《凡将篇》,摇头晃脑背一背“白敛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字能认全而已。 好在任弘身强体壮,還会些角抵手搏耍剑的功夫,放在普遍文盲的时代,也能吹一句“能文能武”。 但祸不单行,元凤三年春,任弘从县城回到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风沙,在沙暴中晕厥過去,许久才被人救回悬泉置,求医拜巫,终于醒来。 不過醒来的任弘,已是焕然一新…… 任弘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呆在悬泉置,也曾试图有所表现。 上個月,敦煌的西部督邮路過悬泉置时,欣赏任弘的谈吐,一度有擢拔之意。 可此事再无下文,大概是督邮回到郡中,查了任弘的身世…… “罪吏子弟,禁锢三代!” 念叨着這魔咒,任弘走出传舍,来到悬泉置的院子裡。 悬泉置是标准的正方形坞院,50米x50米,墙高两丈,由黄土夹芨芨草夯筑起来,更显得顶上的天空很蓝。 作为官方驿站,悬泉置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集哨所、邮驿、传舍、庖厨为一体,为過往的商吏使者,提供食住行一切服务。 任弘看到,传舍小吏正摊开有些味儿的被褥,拍打灰尘,在坞壁上任由太阳暴晒。 至于传舍对面,则是炊烟袅袅的厨房。 汉代的厨房,不管是私家還是公家的,一般都設置在东边,故有歌云: “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 悬泉置也不例外,厨房靠着坞院东墙,单独一個小院,用一丈矮墙围着,裡面有粮仓、灶房、柴房等区域。妇人们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已在磨刀赫赫,隐隐能闻见陶鼎裡飘出的肉香。 至于管着东厨的官儿,养育任弘长大的任氏老仆夏丁卯,此刻正站在东厨门口,训斥一個置卒…… “說過多少次,东厨的火塘要看好,万万不能灭了,你方才怎么蹲在那睡着了!“ 也是难为那置卒了,因为夏丁卯的口音,是地道的蜀郡方言,說得快了,简直是一個字听不懂…… 夏丁卯须发花白,头上缠着白色的绡(xiāo)头,衬得日晒雨淋的皮肤更黑了,只着一件短打,臂膀有力,這打扮像极了后世陕北老农。 “夏翁!” 任弘只叫了一声,夏翁立刻就从训斥下属的凶神恶煞,变成了慈眉善目。 他几步走過来,就要朝任弘行礼,全然忘了自己是“比百石”的厨啬夫,要论秩禄,较任弘還要高点。 “君子是不是饿了?东厨有热好的羹……” 多少年了,尽管时過境迁,但夏丁卯一直记住任氏对他的好,待任弘如少主。 任弘却不让他行礼,两人名为主仆,但对任弘而言,夏翁,就如同他的亲叔叔! “夏翁,是好消息。” 任弘对他低声道: “我等的那個人,傅介子,终于要来了!” …… 少顷,一老一小朝悬泉置的大门走去。 任弘在前,他背着個红柳编的箩筐,回头看向夏丁卯道: “眼下已经快到食时了,夏翁离开厨房,当真不打紧?” 汉代的平民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時間便是食时,约合后世的9点-10点30,往常這個点,夏丁卯得在厨房烧菜了。 “就是快到食时,东厨裡的沙葱却不够,那些徒卒靠不住,所以老朽才亲自出来找寻啊。” 夏丁卯一边說,一边擦着头上冒出的汗:“一早就這么热,今日可要难熬喽。” 任弘知道夏丁卯非要出去的原因:悬泉置這么小一点地方,却住着吏、卒、徒、御共37人,加上往来官吏行人,简直密密麻麻,实在不适合說悄悄话。 出了悬泉置,天地才豁然开朗,沒有沙尘的时候,便能看清楚周围,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景。 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蓝,沒有一片云彩,与土黄色的大地相映衬。 悬泉置的北边是一片戈壁,间或有胡杨林和怪柳从生长,更多的是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 那是西沙窝、盐碱滩,隔着它们,隐约可见北方三十裡外的烽燧,一個连一個,如同坚毅的哨兵,屹立不动,从东到西,绵延数百裡,构成了敦煌北部的长城防线。 有這些烽燧护卫着敦煌,匈奴人便不敢過来牧马劫掠。 悬泉置的南边则是由远及近,从高到低的三條线: 最远的白线,是雪山,或有百余裡远,那便是横跨整個河西走廊的祁连雪山。 中间的是黑线,此为三危山,颜色黑褐,据說上古时代,舜帝将桀骜不驯的三苗放逐至此。 最近的是红线,三危支脉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呈现出诡异的褐红,犹如烈火,由此得名。 火焰山山脚下倒有一片绿意,那是由名为“悬泉”的小溪滋润的绿洲,犹如戈壁中的一块翡翠,哪怕沙暴再大,也无法将其掩盖。 沿着泉水流淌,绿洲弥漫开来,一直延续到连通中原与西域的大道。 任弘已为這條路取好了名儿。 “丝绸之路!” 走在道上,左右无人,夏丁卯才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仆愚钝,還是不太明白,君子为何对傅介子如此上心。” 任弘却卖了了关子:“夏翁对傅介子,知道多少?” 夏丁卯哈哈一笑:“老仆只是個庖厨,对此人的了解,自然是从他的吃食上。” “一年前,傅介子持节前往西域,路過悬泉置,那时老仆是厨佐,只记得,此人饭量很大,尤其喜爱吃鸡!光傅介子一人,就足足吃了两只!” 虽然這年头的鸡比较瘦,但一人干掉两只,也是大胃王了。 任弘忍俊不禁:“這些我知道,都记在那卷《骏马监過悬泉置费用簿》上,可惜我来悬泉置晚,沒能亲眼看到這一幕。” 于是任弘对傅介子的了解,就只有向往来官吏商贾打听了。 好在,這年头晚上沒啥娱乐,悬泉置也不提供特殊服务,于是聊天侃大山,就成了漫漫长夜裡旅客们打发時間的唯一方式。 大家躺在传舍的卧榻上,聊聊各自家乡风光,說說西域、长安的新闻,不同郡国的口音在此交汇,虽然大多是无用的废话,但日子久了,任弘也收集到不少信息。 任弘說道:“我听過往的官吏說,傅介子是北地良家子,孝武皇帝时以从军为官,随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但功名不显,如今二十年過去了,也不過是個六百石的骏马监……” 骏马监隶属于九卿之一太仆之下,秩禄与县令同。 “别看秩禄不高,但傅介子主管天子之骑马,常行走于宫苑,颇受大将军霍光赏识。此次出使西域,途经楼兰、龟兹,他倒是做了不少事啊。” “去时怒斥楼兰王,回来时,又在龟兹斩杀匈奴使,但都不是重点,他的主要目的,是前往大宛国!” 大宛,已在葱岭以西,后世的吉尔吉斯、乌兹别克一带。 說到這,任弘问夏丁卯道:“夏翁可知,大宛国什么最有名。” 這個夏丁卯倒是清楚:“自然是汗血马!” 任弘拊掌:“沒错,就是天马!” 這时候,他们已绕到了悬泉置的西南边。 坐拥15乘车,40多匹牛马的悬泉置厩,每天都会产生大量牲畜粪便,味道感人,熏到来往使节官吏可不妥。 所以马厩设在坞院南墙之外,一来是靠近放牧的绿洲,二来是让呼啸的风,将气味带走些。 此时,一個风尘仆仆的驿卒刚从西边抵达悬泉置,厩吏将他迎入置所,其他人则负责为马喂水食豆,若是那驿卒赶得急,還要为其更换一匹新马。 任弘踮起脚就能看见,厩中的马匹,肩高一般是七尺,放在中原,這已经是出类拔萃的“河西马”了。 但大宛天马的高度,可是能在八尺以上的! 《相马经》上說:六尺以上为马,七尺以上为騋(lái),至于八尺以上? “为龙!” 半個世纪前,为了這中原少见的马种,汉朝甚至两度征讨大宛! 尽管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被這场远征弄得疲倦不堪。 尽管汉朝最终仅得惨胜,活着回到敦煌的人,只剩十分二三。 但這场战争,收获的可不止是几千匹大宛马,更让整個西域见识到了汉朝的强大,绿洲城邦无不威服。 汉武帝也十分高兴,在天马入朝时,亲自提笔作了一首《西极天马歌》,为了這大大的祥瑞,特地改元为“天汉”! 所以天马对汉朝而言,是有特殊政治意义的。 這些往事,是夏丁卯在长安做任氏仆役时亲眼所见,但接下来的事,却需要敏锐的洞察力。 任弘道:“按照当年的城下之盟,大宛每年要输送两匹汗血宝马作为贡品。” “但這份朝贡关系,已中断许久。” 這便是先前苏延年和陈彭祖对任弘說的事,汉兵十余年来不曾西出玉门,让西域诸国对汉朝有些怠慢。 加上匈奴挑拨,连续三年,每年都有汉使被截杀,汉朝在西域的影响力,似乎又退回到大宛之战前…… 经過十一年休养,已恢复国力的汉帝国,自不会容忍這种状况太久。 “前年,大将军霍光才扳倒了政敌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长公主、燕王等人……” 任弘念完后,才惊觉這個名单好长,更觉得霍光真是可怕。 “去年,便立即让傅介子持节前往大宛,力图恢复武帝时的天马之贡,這意味着什么?” 夏丁卯還是沒太听明白,胡乱猜测道:”是大将军,或者陛下想骑天马?” 任弘哭笑不得,骑個鬼啊,且不說汗血马凶得很,小皇帝不用人帮忙爬不爬得上去。就說霍光這种完全为政治而活的生物,决策做事,肯定有明确的政治目的。 他指向西方,在烈日炎炎下向西绵延万裡的丝路,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這意味着,朝廷有意重开西域!” …… ps:谢谢大家的打赏、推薦票、投资、收藏、吐槽,請再接再厉,我十月新番作为新人,需要你们的帮助。 還有昨天的两個盟主,人在梧桐下,以及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蛋先生,多谢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