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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罗布泊之春

作者:未知
与老虎相遇的短短几秒,是任弘人生最漫长的一段时光。 在芦苇丛中能够很好隐藏身形的黑黄斑纹,還沾着些水的硕大虎头,矫健的体型,如同钢鞭一般的尾巴,加上锋利的爪子,一双吊睛眼瞪得人头皮发麻。 跟這头大猫离得太近了,任弘甚至能闻到這畜生身上的臭气,想必它也一样。 任弘背后弩還沒上弦,腰间的刀也来不及拔出,恐怕就要被這老虎一下扑倒,咬碎喉咙…… 幸好這猛兽嘴裡早已叼着一只倒霉的水禽,它瞅了瞅如临大敌的任弘、卢九舌、孙十万三人一眼,判断了一下再度捕猎的难度后,便甩着尾巴,走入深深的芦苇荡裡,沒了踪迹。 老虎走后,任弘他们第一反应就是缓缓后退,然后大步跑出芦苇丛,全都满头冷汗。 回想起方才老虎,体型和印度虎差不多,身上毛的长度则介于短毛的华南虎与长毛的东北虎之间,应该就是传說中的新疆虎…… 這一亚种在20世纪便灭绝了,可在公元前,它们仍占据着西域大部分地区的食物链顶层,大意了,真是大意了。 任弘是刚从无人区裡出来,忘了這茬,否则也不会贸然往芦苇丛裡钻啊,便忍不住骂起卢九舌: “汝等過去沒遇到過?为何不提醒。” 卢九舌也吓得够呛:“上次只在楼兰人的村落裡买了两张虎皮,却沒见到,听楼兰人說是林子裡多些,谁知竟跑到湖边来了……” 說话间,草丛又动了起来,三人连忙拔刀的拔刀,端弩的端弩,如临大敌。 可最后冲出来的,却是一只和他们一样,也是被老虎吓出来的小野猪…… 来到罗布泊的第一天,使节团便吃上了烤野乳猪。 …… 吃饱肉后继续上路,早春的罗布泊,热闹非凡,和一片死寂的白龙堆形成了鲜明对照。 在接下来沿着罗布泊东岸向北行进的两天裡,任弘可算见识了這裡的物种丰富:湖边苇柳交生,除了老虎、野豕外,鹿、兔、水獭、狐狸、狼、野兔等应有尽有。 而最多的,還当属候鸟…… 尽管罗布泊中央還有些薄薄的冰未化尽,但心急的候鸟们早已抵达。 灰雁排成一长串,在上空忽上忽下地飞行。白鹭慢悠悠地扇动翅膀,大摇大摆地在浅水裡走過,其洁白的羽毛十分醒目。甚至能听到在近处水面上几只黑天鹅拍打翅膀发出的噗嗤声。 岸上也很多:湖边盐碱滩上出现一小群百灵鸟,跳来跳去,啄木鸟在红柳从中啄木咚咚有声,芦苇丛中,时常听到杂色山雀那别具一格的鸣叫声,斑鸠和麻雀在筑巢嬉戏。有时,他们不小心踩进草丛裡,吓得色彩鲜艳的野鸡尖叫着腾空而起。 赤麻野鸭就更多了,成千上万,铺满了大片湖面。 這些鸟儿是从印度次大陆飞来的,它们通過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的空隙,经于阗往北飞。当鸟群进入塔裡木盆地后,看到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南面是连绵不断的雪山,那么在唯一的绿地罗布泊歇脚便是必然的。 对吃尽了苦头的使节团来說,這简直是就是大自然给予的馈赠。 赵汉儿的弓和奚充国的弩,一路就沒停下過,几乎每一次放矢,就意味着使节团的晚饭多了一只野味。 除了履行职责,为使节团炮制美食外,任弘也乘机好好练了练射活靶的能力,不拿下”水鸟杀手“的称号誓不罢休。 這一日,当他站在湖边瞄着远处一只黑天鹅时,视野裡却出现了一艘狭长的木船,桨叶拍打湖面的声响惊走了任弘的猎物。 时隔半個月再度见到人,任弘稍稍放下了弩,但仍保持警惕。 却见那艘胡杨木船径直朝岸边驶来,能看到船舱裡還在跳跃的活鱼,以及罗布麻搓成的渔網,船上的男子身材中等,白肤粟发,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呈褐色,满是惊喜地看着任弘。 他扔了桨,用手抚摸下颔,做出像捋下巴胡须一般的动作,然后把手放到胸前,屈身弯腰,朝任弘点头致意。 任弘知道,這是楼兰人打招呼的方式。 …… 使节团遇到的第一個楼兰人,是附近村落的渔民,他名字的发音是“尤還”。 尤還二十多岁年纪,会几句生涩蹩脚的汉话,与卢九舌竟认识,原来上次使节团出入罗布泊,曾经在尤還的村子歇過脚。 跟着尤還的指引,使团沿着罗布泊北面向西行,远远望见,在一片湖心芦苇丛陆地上空冒出缕缕青烟,那就是小村落的所在。 但若沒有人带领,哪怕瞅见了炊烟,错综复杂的芦苇荡和湖滨沼泽,也足以让闯入者绕昏头。 等靠近后才发现,這個村落不大,大概有二三十户人家,不论屋顶還是墙壁,都是用芦苇扎成捆和泥修起来的,可想而知十分简陋低矮。 任弘料想,若是遇上沙漠裡那样的大风,怕是要整個屋子都掀飞了。 在尤還的吆喝下,村落已经得知使节团的到来,所有人都钻出来相迎。 任弘也得以好好观察一番被后世猜测万千的楼兰人。 楼兰人是典型的图兰人种,相当于白种与黄种人的混血,毕竟西域本就是一個人种的十字路口,塞人、吐火罗、匈奴、羌、汉,都在此融合。 他们身材中等偏矮,皮肤偏白,额部低,鼻梁高眼窝深,眉毛平,眼睛大,一般瞳孔呈黑色,也有褐色的。 男子喜歡剃光头戴毡帽,只留长长的胡须,体格說不上魁梧,但臂力相当大,這可能和经常划船捕鱼有关。 女子的五官确实很符合后世人的审美,结合了西方人和东方人的优点,只可惜生活苦,年纪轻轻容貌已变了形。 倒是沒长大的小姑娘们都是美人胚子,头发从中间分成两部分,在后面编成许多小辫。一個個抱着母亲的腿,伸出头来,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使节团众人——他们奇特的发式,還有从不离手的刀柄。 這些楼兰人统统穿着罗布麻纺成的粗布,和野鸭皮缝在一起御寒。与离开沙漠后,换了一身光鲜袍服的吏士们相比,真是衣衫褴褛,還散发出强烈的鱼腥气。 事实上,鱼就是這些楼兰人招待使节团的主食,只是做法一言难尽。 即便如此,這個村落的首领,那位满脸皱巴巴的老女巫,還是让各家都取些食物来,這家送来几條鱼,那家拎来一只水鸟,凑一起款待使节团。 孙十万低声对任弘說起他们上次经過此地时发生的事: “上次吾等在此留宿时,有個村中的少年想要偷走吾等支帐篷的铁撅子去做捕兽圈,被我当场抓住。全村的人都十分尴尬,那老女巫立刻唤来各户商议,你猜最后怎么着?” “如何?”任弘喝着有些腥咸的鱼汤问道。 孙十万道:“全村每一户人家,包括那少年的父母,都觉得应该将少年处死。這可吓到吾等了,觉得不至于此,傅公提议从轻发落,于是那少年被罚用红柳枝抽打三十下,并赶出村外自己過活。” 起码這次使节团回来,沒有在村中见到那少年。 任弘颔首,看来這個楼兰人的村落,是属于朴实的类型,与雅丹魔鬼城裡吃人的女野人完全不同。 那個叫“尤還”的渔夫对汉使抱有极大的热情,饭后還领着任弘去看村裡最神圣的建筑,祖灵的居所:一座建在干燥高地上的圆屋,周边摆着十几对马鹿的角,内圈则是黑熊和牛的头骨,建筑顶上還竖着一些缠有牦牛尾巴的杆子——這是仿照汉使的旌节做的,此外還有许多胡杨木俑,表情被雕刻得古怪而神秘。 佛教還沒传播到西域东部,楼兰人仍保持着延续了数千年的萨满传统。 虽然任弘在悬泉置和一個胡商学過点楼兰话,但這种吐火罗语方言毕竟和汉话是不同语系,他们說快时,只能听得懂大概: 這是個专门在罗布泊边捕鱼狩猎的村落,养的牲畜很少,耕地也沒有,得到西边数十裡外,占据河畔肥沃土地的伊循城旁,向城主借耕。 而村中之所以对使节团如此礼遇,除了汉使乃是楼兰王和各处城主的座上贵宾外,還因为每次使节团抵达,村裡人都能换到一些汉地商品。 男人们最喜歡的就是米酒了,女人则对各种精美的奢侈品感兴趣:丝绸、布匹、漆器,還有梳妆打扮的小东西。 虽然各家能拿出手的唯有鱼干和猎物的皮毛,但還是眼巴巴地与使节团交换起来。 老女巫甚至让人将收藏于建筑物裡面的大马鹿角取来,让他们挑选最喜歡的两個,并慷慨相送。 任弘对這個楼兰渔村的印象不错,作为他们善意招待回礼,任弘从自己带的东西裡挑了挑,给老女巫一個精致光滑的小铜鉴。 老女巫却指了指自己皱巴巴的脸和枯槁的头发,摇摇头,将其给了十多岁的小孙女。 那模样還不错的楼兰女孩,便高兴地对着小铜鉴,用木篦梳起粟色的长发来,任弘肉眼可见,有几只虱子被篦落。 得到汉地货物的楼兰人很开心,先是拿给其他人看炫耀一番,然后登上独木舟,找到一個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将這些珍贵的礼物放入沙土中埋了…… 這就是他们藏宝贝的方式。 倒是尤還在送出鱼干,想要也换個小铜鉴给他心上人被婉拒后,拿出了另一种东西:几枚五铢钱,塞给任弘。 那钱一入手,任弘就觉得不太对,仔细看了看,又喊来卢九舌辨认后,二人确定无疑。 “這是太初年间所铸三官五铢!八成就是居庐仓汉军坟冢中被盗掘的那些。” 二人低声商量一番,开始让卢九舌询问尤還,這钱是哪来的? “半個月前,有一队康居商人从东方来,路過村子,与吾等换了些鱼干……” “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去城裡借地耕作时,听說還停留在伊循城,在那叫卖来自汉地的货物。” 卢九舌眼睛顿时一亮,任弘也长出一口气,将一個铜鉴送给尤還。 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立刻向傅介子禀报: “傅公,那些在伊循城的康居商贾,很可能就是坏我将士坟冢的盗墓贼!” 傅介子听闻后,沒有什么表情,只是一抹嘴,招呼吏士们集合起来。 “下一站,伊循城!” …… ps:本章参考俄人普尔热瓦尔斯基的游记《走向罗布泊》。 需要查的资料超出想象,下笔晚了,吃個饭先,第二章在11点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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