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978节 作者:未知 第523章 最后的旅途(终) 不管是南洋分封問題本身,還是老皇帝那严肃的表情,都让刘淳郑重以待,斟酌少许,方缓缓說道:“臣想周封天下之时,四夷俱在,不臣者众,以诸侯镇之,八百年后,混一于中国。今时环绕大汉周遭之广袤土地,与周时诸夷,并无悬殊……” 刘淳滔滔不绝的范儿刚起来,便被老皇帝打断了:“朕沒问周天子分封之事,你也不必给朕兜圈子,只需直言即可!” “是!”注意着老皇帝不满的眼神,刘淳心下一紧,略作调整,拱手拜道:“陛下,以臣愚见,自古封国,意在开拓而守之。 倘若都等着朝廷打下来,治理好,再行分封,那便丧失了封国之意义,也有违陛下分封南洋之初衷! 若分封之事,必定要選擇一個合适良机,那么臣认为,夷国俱灭,经纶未构之际,则正当其时。对南洋之经营,朝廷终究不能彻底包办,封国以治之,会是一個减轻朝廷负担,深入经略南洋的办法!” 言止于此,刘淳垂头束手,一副說完了的模样。而他的话,老皇帝显然也听进去了,短暂的思考過后,突然抬头问道:“南洋最新舆图,你有携带吧!” “是!”刘淳应道,立刻去安排人取图。 未己,一张看起来有些陈旧但內容更加丰富、清晰的羊皮地圖,在老皇帝面前缓缓打开。老皇帝起身,站到图架前,下意识地捋着白须,两眼紧紧地盯着以良平岛为中心的南北金洲及爪哇三岛。 与以往老皇帝所见的南洋地圖,這一幅新图显然刷新了印象,最大的不同就是汉人、汉军的标记更加密集,范围也更广。 虽然在地理呈现上,三岛依旧有大半属于混沌、模糊的状态,但从图上仍旧能感受到,两年的战争下来,大汉军民对于這三岛的了解正在加深,就仿佛限制人视野的迷雾在渐渐淡化消散一般…… “或许正如你所言,是时候了!”良久,老皇帝感慨道,眼睑一垂,目光显得有些凌厉,轻声嘀咕了句:“再不落实,時間就不够了!朕死之后,必有人‘跳反’……” 老皇帝声音很低,刘淳三人听得都不甚清楚,但就那零星的蹦跶出的几個词眼,也足够在场的三名皇室成员震悚了,文涣、文济俩皇孙本来就插不进话,此时都把头埋得低低的了。 刘淳也是心生凛然,面上闪過一抹思虑,不過還不及多想,便又听老皇帝道:“你辛苦了,回洛阳吊祭你爹去吧!” “是!”刘淳本能地应道。 “另外,雍王爵由你承袭,诏命随后下达!”老皇帝轻叹一声,又以一种叮嘱的语气道:“雍王這一脉,当好生守护,不堕门楣!好自为之吧!” “是!”刘淳再拜,语气竟有几分梗咽。 刘淳多少带着点疑虑退下了,承袭先父王爵,這是预料中的事,老皇帝也沒有丝毫折扣。而刘淳疑虑的是,继承了雍王爵,那封国怎么办。 南洋那片疆土,至少爪哇岛的主要城镇,可是他率领将士打下来的,且不提老皇帝态度如何,至少在刘淳這儿,南洋封国当有他们這一脉一份。 在大汉当前的体制下,在海外拥有一片封地,只有好处,沒有坏处。当然了,前提是要保证在国内的地位与待遇。 但偏偏,他在南洋都听說了刘文渊封安东国之故事,如果是那样,可就不那么美好了。 刘淳是個聪明人,甚至是個精明人,他当然不能忽视安东与南洋在地缘位置上的区别,以及皇嗣之间那些隐晦的根本性的冲突,但若同样的结果放在自己身上,伤害到他们父子一脉的利益,那也是老大不乐意的。 老皇帝倒是沒想到自己這個侄儿短時間内,有了那么多的杂念,在继续研究了一会儿南洋新图之后,终于有些站不住了,指着地圖问低眉顺眼地侍候在侧的二皇孙:“对于南洋,你们有何看法?” 闻问,刘文涣下意识地先瞥了眼刘文济,自江陵那一场冲突之后,兄弟之间已然开始较上了劲,只不過,或许是性格的原因,往往是刘文涣显得咄咄逼人。 只稍加思量,刘文涣便道:“适才仅听皇叔所述,便心驰神往,重洋远渡,帅师伐国,开疆拓土,英雄之举!” 刘文济還是那副不急不缓的样子,他沒看兄长,而是瞟了下老皇帝,而后揣摩着老皇帝态度,轻声說道:“孙儿在京中之时,便时有用到、看到来自南洋的土产,民间皆有言南洋地域之广袤,物产之丰盛,似乎也确实有很大一批人从中获得了好处,但究竟如何,仍感雾裡看花,不甚清晰。 如有机会,当如皇叔、祖及南洋将士军民那般,身临其境,实地去观览一番。如此,方能真正体会祖父开拓南洋之良苦用心与远大格局……” 好一张巧嘴!刘文济言罢,刘文涣心气便微感不顺,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带有几分鄙夷,待注意到老皇帝那笑呵呵的神情,眼神就更不对了。 于刘文涣而言,似刘文济這种不温不火、讨巧卖乖的表现,是最让他难受的。难受的点就在于,他做不到,沒法违心地装模作样,从小到大,刘文涣都是天之骄子,有自己的骄傲与矜持。 然而,当眼睁睁地看着刘文济通過這种方式,讨得父祖欢心,刘文涣心头又格外不爽。 两种情绪在刘文涣脑中反复拉扯,老皇帝则对刘文济的回答付之一笑,拄着竹节,缓缓回到暖席,待坐下,看着两個英气勃勃的皇孙,有些怅惘地說道: “只有亲眼去看了,才能见识到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大!朕是沒机会了,你们却還年少。他日若有机会,就代朕去走走看看,也算替朕完成一桩夙愿。 开拓南洋,高调子唱了几十年了,到老也沒能够亲眼目睹……” 见老皇帝又陷入那种自我的感怀之中,兄弟俩除了附和着老人家,也沒有其他可作之事了。 “胡德!” “小的在!請官家吩咐!”老皇帝一叫人,胡德立刻就蹿了出来,躬身听命。 “行营大队,還有多久到?”老皇帝问道。 “回官家,根据行营前报,依路程,還有三日左右時間,可抵港口!” 闻答,老皇帝略作思索,即吩咐道:“传令下去,五日后銮驾起行,向东巡幸!” 听到這個吩咐,胡德不禁請示道:“官家,這即将开年,距离元夕佳节也不远了,不知官家拟在何处過节,是否让地方上提前准备?” “走到哪儿算哪儿吧!至于過节,在哪儿過都一样!”老皇帝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胡德颔首,紧跟着又问道:“官家是否继续乘船东幸?” “船,朕已经坐够了!”老皇帝淡淡然地道。 “是!”胡德当即应道,不再多问,扭身便去传诏安排了。 就這样,在老皇帝的坚持下,行营于五日后起行,随老皇帝向东巡幸,寒冬腊月的,也不让人消停几分。 在开宝三十年到来之时,才刚进入惠州不久,等上元佳节临来之时,仍沒出广南东道境。大抵是感受到行营上下那股不乐意的情绪,老皇帝终于多了几分理解,下令在潮州州城海阳過年,大庆三日,方释怨气。 在海阳,上元节宴庆当日,老皇帝發佈了迟来的新年第一诏,內容与节庆沒有半点干洗,而是正式对南洋地区进行分封处理。 经過与刘淳那番对话,老皇帝的分封策略又发生了一些变化,而刘淳的顾虑在這道诏书中得到了解决。 根据远征军目前进展,老皇帝将三岛分为四块,正式建立四個封国,北金洲(马来半岛)封给齐王刘昀;南金洲(苏门答腊)封给已故梁王刘晓一脉;爪哇岛被一分为二,西爪哇封给雍王一脉,东爪哇则给十二皇子越国公刘晗(郭宁妃之子)。 這些乃是老皇帝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事实上,就是为他個人喜好所左右。当然,与此前不同的是,這些封国都是赐封,属于额外的赏赐,受封之人国内爵位、待遇得以保留。 换句话說,老皇帝放弃了此前把儿子们都赶出去的想法,强扭的瓜不甜。相反,地盘给你了,想怎么经营随你,至于今后会如何发展,老皇帝实在沒有精力再去多想了。 再不济,也不可能倒退到南下之前,那么多南洋开拓士不会懈怠,已经建立起的南洋贸易利益链條沒那么容易断裂。 刘淳的那番话,对老皇帝最大的触动便是,他不再打算包办一切了,已经开好一個头,任其发展而已。 广大南洋地区,当然不止那三岛,但剩下的,老皇帝打算留给后人,不管是南洋封国,還是后代帝王,都需要一定的余地。 当然,南边封了,老皇帝不会忘记西边,小的封了,不会忽略他信重的大的儿子。只不過,对安西如何分封,对刘晞、刘昉二子如何安排,他始终沒想好,因为在乎,所以迟疑。 开宝三十年初夏,銮驾已然抵达杭州,从洛阳出发算起,老皇帝南幸已然整整一年過去了。這并不能算是老皇帝离京最远的一次,但毫无疑问是他人生最漫长的一次旅途,也是最疲惫的一次远行。 過去的一個春季,老皇帝基本都待在闽浙二道,从漳泉、福建,一路逶迤而行,走马观花,直到杭州。大概是感受到了地方上的抱怨,在闽浙二道,老皇帝安分了许多,不似在两湖、广东那般過度折腾。 這倒是让两道的官僚们有些意外,毕竟他们都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不過,大伙也都不是受虐狂,老皇帝和风细雨,飘忽而過,他们也就殷勤逢迎,让老皇帝宾至如归。 当然,一個人不杀,也不是老皇帝的风格,但对两道高官们而言,一些犯众怒的贪官蠢贼的脑袋,上可给老皇帝交代,下则安抚民怨,何乐而不为。 只要老皇帝别动不动就掀桌子,搞政运,大加株连杀戮,大家伙自然会忠君爱国,勤于王事,将开宝盛事最繁荣美好的一面呈现给老皇帝看。 然而,对老皇帝而言,這段旅途虽然日益和谐融洽,但他心情却不断滑下低落的深渊,精气日衰,有时候魂儿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在老皇帝出巡的這一年中,从中枢到地方,最突出的一個問題,就是令出多门。老皇帝在南巡途中,有各种即时命令与动作,這与洛阳中枢朝廷之间,显然不可能做到协调,老皇帝不在的這段日子裡,洛阳那边可是像挣脱了束缚一般,老皇帝還沒死,就已经有人在写诗隐晦地赞扬老皇帝不在时朝廷宽松和谐的氛围…… 同时,对于老皇帝在地方上的折腾,最终都得到中枢去落实、擦屁股,在湖广、广东之时的种种作为,在朝廷中也引发了广泛争议,甚至可以說是“抨击”。 尤其是广州府的“番人之乱”,以及新年后“上元之诏”,都让洛阳朝廷难以认同,老皇帝实在太折腾,太一意孤行,做法也太粗糙。而朝廷诸公,也实在感受不到老皇帝对他们的尊重,当然了,這种抱怨也只有在老皇帝离京期间,才有抬头的可能。 這個過程中,太子刘旸的作用是无可估量的,若无他从容冷静地协调行营与洛阳在政策政令上的矛盾,勉力维持着一個稳定的局面,老皇帝不可能长久地在外巡视,洛阳也可能早就吵翻天了,最终迎来的可能又是老皇帝掀桌子的操作…… 有一說一,维持着大汉当前局面,对太子刘旸来說实在是一個很考验人的事。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也越来越艰难,在老皇帝的“淫威”之下,所有人都有种喘不過气来的感觉,這一点作为储君的刘旸感触尤深,也时常陷入思想的冲突与纠葛之中。 說起来也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在当下很多大汉权贵的眼中,大汉帝国上层最集中的、最根本的矛盾,恰恰在于老皇帝。 虽然老皇帝率领他们的臣民,打下了一個亘古未有的庞大帝国,创造了一個开天辟地的辉煌时代,但是,四十余年下来,大汉帝国的臣民们,是真的开始厌恶他们的皇帝了。 甚至于,有一种荒诞却异常真实的意识已经在悄然之中形成:老皇帝不死,帝国难安…… 在杭州,老皇帝一共就做了两件事,其一观钱塘大潮,并做出要加固钱塘大堤的指示。 其二,游西湖,当然了在老皇帝眼中,西湖风景虽然秀丽,但比起他见识過的名山大川,失之小气,兴致一来,還干了一件煞风景的事,往西湖裡撒了一泡尿(這甚至在后来成为了西湖的一处景点)…… 离开杭州之前,老皇帝又收到一则丧讯,赵普走了。赵普的辞世,是有预兆的,二度拜相以来,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心血与精力都耗费在朝廷的改制上了,此事面临的挑战与压力,不在其位者,是难以体会的。 早在去岁冬季之时,赵普身体便已然不支,只不過一直坚持着,又有太医时时监测、照看着。 按道理,熬過寒冷,便等于扛過一劫,春暖花开之后,该逐渐好转,但偏偏,赵普在三月草长莺飞之际,溘然长逝,去世前一日,還同家人有說有笑的。 对于赵普之死,老皇帝虽然表现得很克制,但那种无处诉說的悲伤感,却始终充斥于内心,那颗饱经生离死别考验的破碎的心,终究沒有彻底麻木。 就同当日林仁肇死时的感触一般,老皇帝从赵普之死,看到的仍然是自己的影子,并且更加清晰了…… 对赵普,老皇帝也给了开宝第一臣的该有尊荣,追赠为浔国公,当然他家能传承下去的,只有浔阳侯爵。 开宝三十年五月,徜徉于江浙的秀丽风光,沉醉于吴侬软语,自杭州出发,途经湖苏常润,老皇帝已然驾临江南首府金陵,這是时隔数十年,老皇帝再度亲幸。 并沒有物是人非之感,老皇帝对這座古都并不是太熟悉,也沒有什么细腻的情感,只是想到了卒于南巡途中的李煜,若是他在三十年后重返金陵,情绪到位,应该会诞生一首传诵千年的诗词吧。 大概是觉得当年只在金陵短暂停留,便因李太后驾崩而匆匆返京,這一次,老皇帝决定在金陵多待一段時間。 只不過,很多时候,意外总是先明天一步到来,一则丧讯的传来,再度打乱了老皇帝的计划。 問題不在丧讯本身有多严重,而在老皇帝听闻噩耗之后的反应,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刚强如老皇帝,也沒能抗住,也使得金陵城成为了老皇帝此次南巡的最后一站。 丧讯是關於晋王刘晞的,其于开宝三十年四月初四,病逝于成都…… 第524章 回京 对晋王刘晞之薨,除了无尽哀伤之外,最让他难以释怀的,還是刘晞的死因——病故。至于病因,毫无疑问与吐蕃那一年的政治军事生活息息相关,雪域高原壮丽、神秘而悠远,但对久居平原的刘晞而言,也同时充满了莫测之凶险,每個人对于高原的反应也是不一的。 而寻根究底,把刘晞派到吐蕃,使其置身于那堪称极端的气候环境之中,恰恰是老皇帝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于老皇帝而言,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不论如何克制,每一次都像是在生撕伤疤一般。 這毕竟是晋王刘晞啊,是老皇帝最看重的儿子之一,当初也是投入巨大心血培养,给予厚望的。然而如今,年不足四十三,便英年早逝。 高贵妃母子,在老皇帝的心中,总归是有一定地位的,如今,母子俩都先自己一步走了,内心那无限凄凉却也无人可诉。 過去的老皇帝,往往表现得铁石心肠,仿佛世间沒有任何事物能够击倒他。然而這一次,他却有些垮了,从精神到身体都有些难支,当初刘煦死时,尚能坚持,此番刘晞之薨的打击,直接让他抱病在床。 卧于病榻间时,老皇帝甚至不禁软弱地思考,如果沒有把他的儿子们派到這些极端凶险之地,岂能有今日之殇? 不论刘煦、刘晞,乃至于病秧子刘晓,安安稳稳地待在中原,怎么也不至于先他一步离世,在朝廷同样能为朝廷、为社稷效力。 過去的几十年,让老皇帝感到遗憾、感到后悔的事情有很多,但绝沒有哪一件如死儿子這般让他后悔莫及,一切本来可以有個美好一些的结局,但因为各种因素,最终走向如今的结果。 而其中,老皇帝自己的一些選擇与决定,显然是主要原因。在一些深刻的反思之中,老皇帝难免归咎于己身,为了所谓的进取开拓,为所谓的百年大计,把他的儿子们都搭进去了,使天潢贵胄竟成那镜花水月般千秋帝业的养分…… 然不论如何,悔之晚矣,同时,在這個阶段产生如此悔意,对老皇帝而言,也实在是一件无比煎熬的事情。過于自责,以至于让老皇帝陷入了一种牛角尖中,胸中一口郁气积攒着,几乎让他喘不過气来。 金陵行宫,就如番禺那般一样,被保护缮修得很好,雕栏玉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夏日多少是有些炎热的,身处行宫中的人们,不管是禁卫将士,還是宦官宫娥,都有种凉凉的感觉,老皇帝带来的戚戚心凉。 一名体态佝偻、华发满头、面带威严的锦袍老者缓缓走来,登上御阶,至寝殿外候诏。 得到消息,胡德走了出来,见到来人,顿时面露恭敬之色,上前迎道:“小的见過寿公!”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