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4章 梁公旧态 作者:未知 抵达寿春后,慕容恪等一行便被安排进了都督府新建成的馆驿中,而温放之则就径直返回都督府复命。 大都督依然不在府内,长史杜赫听完汇报后便点点头,只是让人记下了這件事,也并不打算即刻就邀见慕容氏的使者。无论重视与否,這一次乃是淮南占据着绝对的主动,也就不必显得過分急切,可以先晾一晾对方。 略過這一件事,杜赫又旁敲侧击說了几句,暗示温放之要劝谏一下大都督不要再深作执迷而怠慢正事。 讲到這一点,温放之自然不敢多說什么,恭声表示受教,然后便匆匆离开了都督府,直奔城西的工匠营而去。這些日子,大都督多数時間都泡在那裡。 果然,温放之到达工匠营后,大都督正在与一群工匠们凑在一起议论不休,衣袍上多有木屑粘连,俨然一個工艺精湛的手艺人模样,根本沒有一丝执掌万军的权臣姿态。 “回来了?辽地使者已经到了寿春?” 看到温放之自远处行来,沈哲子便站起身,拂去身上木屑,吩咐匠人们按照此前的讨论结果先作尝试,他则示意温放之行向近畔一座阁楼,彼此落座后,才笑语问道。 温放之坐下后,便将行程稍作交代,然后便不乏感慨叹息說道:“早前大都督言道辽地或将成为来日大患,我還囿于浅识不敢尽信。不過在见到辽人风采后,才知大都督此言不虚,慕容氏不愧胡中翘楚,不可不防啊。” 听到温放之這么說,沈哲子态度不由变得端正起来。他之所以有此推测,那是占据着先知的优势,倒不是說对慕容氏贤能如何已经亲眼见识。可是温放之出迎一次,回来便說出這样的话,的确让沈哲子不得不重视起来。 “你說的是慕容皝之子慕容恪?我倒想听一听,那慕容恪究竟何等样人,竟能让弘祖你一见折服。” 听到大都督這么问,温放之便将沿途细节尤其是与慕容恪一番应答几乎一字不差的复述下来,然后又忍不住感慨道:“這個慕容恪,不過长于边荒虏酋庭下一庶子而已,但无论仪态、机敏、应对、言辞俱有可观之处。观于其人,甚至让人追想大都督昔年旧态,由此再作推思,這慕容氏确有不凡之处,颇具惑众之能。大都督言之或可壮成大患,确是不得不防啊!” 听到温放之对慕容恪的评价,沈哲子难免略感羞赧,他所谓的旧态,实在无甚可夸。但再转思温放之所言细节,這個慕容恪的确不是普通人。 關於這一点,沈哲子倒是并不感到意外。慕容氏不過边地一胡夷而已,能够凭着微薄的基础经营壮大,甚至有了逐鹿中原的力量,其族人子弟素质如何无需怀疑。如果慕容父子仅仅只是寻常一胡虏,也不可能获得北逃晋人的广泛拥戴。 而這個慕容恪,說实话,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慕容家一個出色的人才,說其承前启后都不为過。别的都不說,单单在原本的歷史上,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劲死战洛阳,最终就是死在了慕容恪的手中。 在原本的歷史上,慕容恪其人除了出色的军事才能,更重要的则在于其人政治才能同样优秀。 政治可以說是人类在形成固定的集群之后,最根本、最重要的博弈行为。甚至就连军事,都仅仅只是达成政治目标的一种比较重要的手段之一。任何沒有政治动机的军事行为,只可以称之为暴动。 慕容恪的政治智慧主要彰显于鲜卑慕容南来,正式逐鹿中原的时候,燕主慕容儁英年早逝,如果不是慕容恪相忍为国,倾力辅佐,根本不可能维持這么庞大地域的统治。 大有大的坏处,慕容氏在后世多多少少被蒙上一层演义的色彩,但究其本质,不過仅仅只是辽地一個边荒地区的区域势力而已。而胡主慕容廆、慕容皝无论吹嘘的怎么英明神武,說到底,才能仅止于狡黠,最起码跟沈哲子的父亲沈充沒有什么本质区别。 一個政权陡然壮大,看似辉煌一时,但其隐患是绝对不容忽视的。汉赵祸起帷内,石赵祸生肱骨,前秦的崩溃更是一种讽刺。而前燕,最起码在慕容恪在世辅政的时期,是能够保持整個政权的平稳。 从這方面而言,慕容恪的才能的确不可小觑。最起码在沈哲子看来,慕容恪是远比后世被一部分人吹捧成战神的兄弟慕容垂要强得多。 慕容垂或许在军事上的确有着非常优异的才能,但在政治上基本就是负分。后世许多人将前燕的灭亡归咎于不能任命贤能,在位者拼命排挤慕容垂這個国之勋柱。 但慕容垂受到人的排挤,本身就是其缺陷所在,一個真正优秀的人才,不只在于能在他的位置上发挥出色,更在于能够给自己营造一個完全发挥出自己才能的环境。 慕容垂的确是少年得意,临老又焕发出一阵夕阳红,但充其量不過只是一個加强版的冉闵,战场上胜数连连,但却是越打越虚,根本不能将胜利转化为切实长远的利益。 他所创立的后燕,最终被他所扶植起来的小兄弟拓跋珪所消灭,也是一种必然。正如冉闵在华北的一时癫狂,成全了前燕的南下称霸。 歷史尤其是在动乱的年代,最大的魅力就在于這种报应不爽。而鲜卑各部族的兴起更說明了一個最朴实的民间谚语,先胖不是胖,后胖压倒炕。 鲜卑各部族壮大兴起的顺序是段氏、慕容氏、拓跋氏、宇文氏,都是从孙子混出来的,一代站在一代尸骨上,尤其是宇文氏,在五胡乱华的過程中,简直就是一個万年打酱油的存在,但最终就是宇文泰能够总结历代得失,给這一段鬼打墙的歷史施加以实质性的推动,最终蕴生出了隋唐盛世! 当然這就扯远了,還是說回慕容恪。温放之评价慕容恪颇具自己旧年姿态,沈哲子略作思忖后,也的确颇有同感。 一样的面对家业存亡危机,一样的身负重任而远出求援。 在這個年代,辽地本身就是边荒,尤其三国时期被司马懿祸祸過一次,变得更加荒芜,慕容氏虽然父子相继经营辽东,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尤其眼下更是本身就处在分裂当中,变得更加虚弱。 如今占据河北的石虎,如果不能保证后方稳定,甚至很难做到与江东政权隔河对峙。所以他与慕容氏很难达成妥协的共识,必须要彻底的臣服,完全的附庸。 虽然在本来的歷史上,石虎以统一北方大势尚且不能攻取辽东,但大未必就是好,尤其眼下辽地形势更关乎到石虎政权的存亡。而慕容皝也并沒有如原本的歷史能够快速剿灭其兄弟慕容仁,实力更是虚弱。 所以从目下的形势来看,如果沒有外力介入,慕容皝覆亡只是時間問題,而且這時間不会太久。那么慕容恪此行任务之重,便可想而知。 虽然彼此有着相近的人生履历,但沈哲子对于慕容恪却乏甚同情,反而有种幸灾乐祸的喜悦。至于慕容恪那一番陈词,正如早年他游走各方谋求活路时所說的那些话一样,响屁不臭,不必太认真。 不過温放之倒是给予了慕容恪极高的评价,待到讲完其人优越之处后,便又继续說道:“這個慕容恪,颇具权变阴窥之能,实在不可小觑。大都督或是目其部众为远患,但就近观察,其实也无力为祸。我倒觉得,眼下都督府士用正缺,若能将之引为己用,教以华夏正伦,未必不可用其才力。” 收服慕容恪? 听到温放之這個建议,沈哲子只是笑而不语。一個家族或是真能得获天眷,几代之间贤才辈出,歷史上這样的现象,又岂止一個慕容氏。不過作为一個后知之众,沈哲子的确对慕容氏颇存偏视。 毕竟歷史上的苻坚是用身家性命、家国天下为代价,试出了慕容家一窝养不熟的白眼狼。不要說慕容垂這样真有才能的,就连慕容家的小兔儿爷,玩可以,别真用。信任成本太高,随时都有可能反手一刀子。 兄弟尚且不能相容,怎么会将身家性命、毕生功业全托于异族。况且沈哲子也并不觉得慕容氏族人有什么无可取代的重要意义,不至于以身犯险。 见大都督只是笑而不语,温放之又忍不住說道:“此前我与其众共行一程,也能看出慕容恪与封弈等辽地僚属貌似和睦,实则疏离。慕容恪其人才器难掩,但其父却仍将其遣用于外,可见此子于辽荒应是凄苦,以其兄弟父子疏离之态,未必沒有引用可能。” 讲到這裡,温放之又忍不住叹息道:“我幼来秉承父教,而后出入随从大都督,尚觉這荒夷之才非我能及,若是不能为用,实在太可惜。” “弘祖你也不必厚于人薄于己,能够敏察于微痕,陈词以得体,已经非常难得。至于慕容恪其人,当于此世,以荒夷之体格,若无一二勇逆之心肠,反而称不上什么夸世之才。雅重即可,不必推心。” 温放之听到大都督這么說,不免悚然一惊。他对慕容恪的推崇,虽然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慕容恪确有其才,但更多還是察觉到了辽地使团当中的不和谐,想要通過重用慕容恪而加以扩大撕裂,也算是他的一点功勋。 但大都督這么說,顿时便让他意识到自己這一想法還是稍显浅薄,连忙垂首表示受教,但也不想放弃自己這一点发现,便又询问该要怎么利用這一点。 “所谓疏不间亲,慕容一族诚是伧胡卑类,人伦淡薄,但若以外力强推,不免着于痕迹,或要适得其反。弘祖你既然雅重其才,近日不妨引其盛望于淮南。人之优劣如何,只有得于众望,方可纤毫毕现。” 沈哲子笑语說道:“你若能得契于此子,未来辽地事务也能得一通才。近忧远患,终有用时。虽然成败终究需要列于堂皇,但若能得于辅翼之助,也能使我将士无谓更多劳用折损。” 听到大都督這么說,温放之才觉得自己终究還是稍显稚嫩,连忙点头应是,继而又念及杜赫叮嘱,忍不住叹息道:“边荒不乏遗贤,才用绝不限于天中。推事及人,我自己因此较量而觉不足。大都督诚是人世高标,但海晏河清盛治尚远,仍须衔志勇进。大都督近来心系旁务過甚,实在是让府下多有忧叹啊。” 沈哲子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才反应過来温放之的意思,而后便突然觉得手脚发痒,尤其看到温放之那一脸真诚的样子,更是特别有种想要为温峤代劳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