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0章 强藩怒火 作者:未知 此时,位于城东青溪附近的王氏别业中,王允之独坐亭中,自饮自酌。 此时的他,仍是一身素缟未除。這已经是他的标志性装扮,就算平日绝少显迹人前,也已经渐渐在都中传开。 人的一张嘴可谓信口雌黄,全无是非可言。若是得意时,他的這种行为自然是德行表率,性笃孝义,追缅亡父。可是现在,尽管王允之已经极力低调,却仍多被时流抨击言他乱礼邀名,自暴自弃。 然而无论外间喧哗如何,王允之仍是故我,并不因人言是非而有改变。 這时候,一道人影匆匆闯入进来,直行到王允之所在的亭子裡,神态间隐隐有种兴奋:“阿郎,貉奴业已退出通苑,直往覆舟山去,登船准备過江。” “沈维周真是不凡,逢此变数,還能在第一時間裡提抓要领,不落網中。” 听到這名家人的汇报,王允之也是忍不住拍掌赞叹一声,然而与其语调不同的,则是冷厉的眼神,以及几分未能一竟全功的遗憾。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醇香酒液在唇齿间流动良久才缓缓咽下,继而摆摆手吩咐道:“且先再去观望,若有变数,即刻来报。” 家人领命而去,而王允之则继续独饮,只是神情之间多有落寞。他心裡很清楚,哪怕這件事是他所策划,但真正执行起来,他也只能做一個看客,根本不够资格跃上前台。 又過了一段時間,才又另一人冲入园中,其人步伐急促,脸色潮红,一路飞奔而来,還沒有进入亭子,仓皇语调已经传来:“深猷兄,大事不妙!沈维周他、他竟扬言要率众逐君侧之恶,已往覆舟山去,将要過江啊……” 王允之听到這声音,脸上闪過一丝鄙夷,只是当来人进入亭子后,已经又换上了恬淡笑容:“此事我已知,有劳伯言再告。” 来人正是诸葛甝,此时他满脸通红,粗喘连连,视线更是仓皇游移,进入亭子后也不落座,只是搓着手来回徘徊:“怎么办?怎么办……這貉子竟然如此性恶!” “伯言暂請稍安勿躁,此事早有论定,自有诸公裁断。” 见诸葛甝如此惊慌失措,王允之心中烦躁更甚,他真想不通以诸葛恢的禀赋材质,怎么生出這样一個量浅性怯的儿子。如果不是他要借着诸葛甝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实在沒有耐心与這种人往来。 王允之的安慰并沒有让诸葛甝安定下来,他仍在那裡不乏懊恼的絮言:“深猷兄你未至淮南,不知淮南强势啊……唉,還是操之過急,操之過急……不该這么做的,他若真厉念发难作乱,江东再无宁日啊!宿卫数千,竟不能阻其一人来去,根本就不堪用……” 眼见他仍是如此,王允之也就懒得搭理他。但得不到回应,诸葛甝更觉沒有底气,他坐在王允之对面空席上,涩声道:“貉子将要发难,深猷兄你還能安坐?往年他便……唉,若今次复引强众归都,我是真为深猷兄你担心啊!” 你全家死了,老子都未必有恙! 王允之听到诸葛甝這么說,忍不住腹诽一声,但還是叹息道:“伯言你言重了,沈维周诚是强军在握,但若說率众归都,那又谈何容易。他若真有如此从容,今次不至于亲自归都。他是不会走的,你放心罢。” 這一次台中之所以敢发难,自然也是料定這一点。此前中原大捷,沈维周尚且无暇归都述功,可是這一次为了区区一個河北伧士哀荣,居然就這么急匆匆来了。可见虽然河北再创新功,但沈维周绝对不如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 “怕就怕事出万一啊……” 诸葛甝不是不知道這一点,甚至這一点认知就是他通過对淮南的诸多细节观察得出来的结论,而且有诸多台辅参详权衡,如果沒有這個把握,也不敢這么做。但明白是一回事,面对强藩如此威胁,想要不心惊又谈何容易。 “今次发难,也实在事出不得已。江北诸镇,徐淮苟合,忠义乏乏。台中虽然不乏明识,但畿外并无寸土寸士在控,畿内则被奸户暗蚀千疮百孔,眼见强梁做大,已是无计可施。” 王允之所說,正是今次台中发难的理由之一。此前他们或還寄望徐州,可是庾冰北行功败,眼见徐州落在沈维周手裡已成定局。 合肥兵变已经将沈维周本质暴露无遗,一旦其人在北方彻底得于从容能够抽出足够的力量,他们能否在朝局立足,届时真要取决于沈维周喜恶一念了,绝无可能再有相忍姿态。 河北新功,令得台辅们对北方目下形势也有些观望不清,拿不准沈维周是否已经荡平边患可以抽出更多力量出来。所以卡住河北伧士哀荣,本身也是一种试探。而沈维周表现的如此急切与重视,对他们而言便是最好的结果。 眼下他们所恃唯有時間,但是很显然留给他们的時間也不会太长。所以要将這時間投用在哪一方,便关乎博弈的最终成败。 沈家之势大不只在于手握雄兵的沈维周,此前江东不是沒有作乱的强藩,其家在江东包括在中枢都有着强大的影响力。而且相对而言后者比前者更加要命,台中针对沈维周几次动作都被其父沈充搅乱打断,使得中枢本身就处于一個混乱状态,政令不一。 而沈维周手中的军队,相对而言反而不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祸患。何以沈维周能有如此大势?正是因为他深持北伐大义,且功勋卓著。 可是当他一旦挥兵向内,這各种加持便荡然无存,一個功勋卓著的社稷王臣突然变成了犯上作乱的奸邪,這种巨大的反差甚至有可能让他的部众直接崩溃! 眼下沈维周在外已经势大难制,随着图谋徐州的愿望落空,在這方面台辅们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再突破沈氏多年以来的布局。从這方面动手,本就是以短击长。就算還有一二可能,但是留给他们的時間不多了! 有鉴于此,王允之提出了一個意见,那就是以下驷对上驷,以上驷对中驷。全面放弃外镇的较量,集中于朝内的对决。通過对中枢的彻底掌控,来获得与沈氏对话的实力。 沈维周在江北似大实虚,一旦沒有皇权大义的直接加持,凭他一介南人,是很难掌控住江北庞大局面的。 若将战场缩小到中枢,就算沈家经营年久,对京畿暗蚀诸多,跟几家台辅联合相比,仍然是要落在下风的。但是由于此前矛盾沒有公开化,台辅们也很难对沈氏留在中枢的势力全无保留的大打出手。 今次发难,便等同于直接宣战,不再相忍苟合。以弱势而宣战,看似一個愚不可及的决定,但這样却更加安全。 因为首先沈家最强的军力是被钉死在了北方的,最起码短期内不可能抽调南来。其次若方镇之力太過深入的介入中枢权斗,将会更加凸显出沈氏悖逆门户的本质。 而且也会让此前沈维周一直努力维持的军权独一动摇,此前沈维周的部将们只需要专注于北伐战事,积功以进,大义之下绝无偏袒。但是现在却需要为了你沈家一户私利奋斗,你却拒绝分享权位,還有什么值得追随? 若沈维周打开這個口子开始以私利许诺,那也就给台辅们开了一個撕开淮南這個组织的机会,他们不需要买通多少,只需要买通一两個沈维周麾下部将,就能在其中埋下裂痕。你沈家诚是财大势大,但却需要惠及万众,而我只需要穷攻一点! 所以,当中枢权斗公开化,沈家的方镇势力反而需要收缩起来。這一点倒是比较雷同于早年的王家,同样内外皆大,但当王敦在外发难时,王导为首的台中势力反而需要安分下来。 最起码表面上,如果公开声援,你不再是什么中枢大员,你是逆贼打进中枢内部的奸细小卒子,手起刀落沒商量。 沈维周有大志,這一点不是秘密。他不可能为了台中几個虚位的蝇头小利,而打破自己在淮南這种专擅威刑的局面,更不可能为了保住父辈的权位而悍然挥兵向内,打破自己過往多年所树立起来的那种大义北伐形象。 以汉制旧礼触怒沈维周,這也是王允之经過长久酝酿而向台辅们提出的方案。這件事本身沒有成败的差别,只是为了将沈维周架在一個极度尴尬的位置上。 在沈维周方面而言,他根本无力化解此事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就连此前沈家一直擅长的时论操控,面对這一問題也无可奈何。吵闹的越凶狠,便会让更多人将沈维周与魏武曹操做比较。 姑且不论你是不是,只要将两者拿来做比较,就能暴露出大量問題。所以沈维周最明智的作法,就是要将损失控制在最低。 而此前王允之赞赏沈维周,就是因为沈维周有能力跳出這样一個设定的陷阱,我不跟你们讨论是非,只问你们有沒有做好承受我這個强藩怒火的准备?你们看死了我现在沒有发兵江东的能力,那我就要让你们猜一猜,這個万一的几率有多大! 所以在王允之看来,今次博弈台中能够获得多大优势,完全要看台辅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们如果能够承受住沈维周施加的庞大压力,不是沒有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将沈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一扫而空。 但是诸葛甝的這种表现,让王允之对此难报更大信心。知行如一有多难,只有身在局中才能体会。无论形势多美妙,一旦赌输了,代价由你自己承担,无人能代替。看客再怎么高智妙论,他不会陪你一起倾家荡产,尸骨无存! 不過就算台辅们這次不能一竟全功,這对王允之也是一個机会。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后招,给自己跃上前台争取一個可能。如果定势太快,他们琅琊王氏在這场纷争中注定還是只能做一次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