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名士养成记 作者:未知 庾怿来到纪府拜访的时候,沈哲子還在认真的为族叔沈沛之制定成为名士的规划。 這是一個务虚的年代,一個人的名气远远重要過才能,对前途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在世家大族掌握话语权的时下,名气高低便意味着对一個人的认可度。 而一個家族能否培养出名士,便是其社会资源的最大体现,最起码在這东晋一朝,個人的名气影响力是要胜過家族郡望的,有时候甚至還要超過掌握的物质资源。 譬如陈郡谢氏,大概陈郡本地人都不知道這個家族是個什么鬼,但在东晋以降,却是江左一等门阀,這与其家族成员的個人名气是分不开的。其家族崛起的第一桶金,就是谢鲲個人所拥有的名气。 還有一個就是陈留阮氏,這個家族从阮籍以降可以說无一桩可堪称道的事功,只热衷于清谈饮乐,甚至连敛财置业都不热衷。但居然還能存在這么长時間,一直是侨姓高门,家族成员屡居高位,便是因为其掌握了庞大的社会资源。 如今陈留阮氏名气最大的阮孚,乃是竹林七贤中阮咸的儿子,這哥们儿可以操蛋到什么程度?他担任丹阳尹,皇帝临死前温峤强拉他入宫接受顾命,阮孚百般不愿,行到半途甚至借尿急下车逃跑。 丹阳尹乃是京城首长,少有的高官,在神州陆沉,汉祚衰弱的年代,朝廷居然用這种无担当的货色担任京畿首长,堪称吊诡。按照沈哲子的看法,如此志趣高洁、矫矫不群之人,生而为人对其都是一种侮辱和亵渎,就应该直接撸墙上,不应该来這污浊世上走一遭。 当然,名士之中并不乏真正的人才,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向虚避实,甘于无为而耻于任事,所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自己不肯做实事罢了,嘴還特别贱。 号称永和风流之宗的刘惔有次看到桓温戎甲在身,就调侃他:“老贼欲持此何为?” 桓温回答他:“我如果不做老兵,你们這群王八蛋還能安稳的坐在那裡吹牛逼?” 当然桓大司马用词沒有這么粗鄙,但沈哲子觉得這大概应是其内心真实想法。对于所谓名士,他心裡确实全无好感,哪怕对方有很高的艺术造诣,但代价则是把世道糟蹋的破败不堪。 名士无作为,但却掌握庞大的社会资源,這是沈哲子需要的。所以对于培养沈沛之成为名士,沈哲子還是比较上心。 名士需要具备的两個條件,第一是门第家世,第二是個人素养。 家世方面,吴兴沈氏也就那样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近期虽然略有起色,但也难称吴中清望高门。 個人素养方面,名士应该具备的素质,大概可以按照《世說新语》来分類,其中比较重要的品性、谈吐、容貌、识鉴。 老实說,沈沛之除了面貌清癯出尘,别的方面都是马马虎虎。性格不够淡然,品味不够高洁,言谈不够清逸,一個连自知之明都沒有的人,更不要說什么识鉴别人了。 简而言之,名士该具备的技能,除了喝酒、服散勉强合格外,其他逼格、清谈、臧否时人之类的技能,沈沛之全不具备。 這段時間来,沈哲子经常請沈沛之過来。出入乌衣巷次数多了,得以见到且交流的大人物也多,尤其经常能够看到纪瞻這种南人国士,沈沛之的眼界也随之提升,不会再遇到大场面就战战兢兢、口不能言。 這也是人之常情,人之所以会对某些大人物心存敬畏,多半要归功于神秘感。但只要了解得多了,也就会明白,大人物也是人,也要吃饭喝水,也有七情六欲。神秘感消失了,敬畏之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眼界开阔,底气自生,沈沛之举止之间也就不再過于拘束,手脚一旦放开,气度也就有了。虽然時間還沒有多久,但耳濡目染下,沈沛之的气质已经悄然发生改变。偶尔在乌衣巷遇到某位贵人,不复最初的拘谨,有时候甚至還能自如的对答几句。 气度之类的软实力還好办,但清谈這种硬功夫则就考验一個人了。 沈哲子自己不懂清谈,但纪府不乏人懂,听過几次后也感觉這個清谈跟漫无边际的瞎扯還是略有区别。首先对玄学义理要精通,其次思维要敏捷,第三辞藻要清丽,很考验一個人的知识储备、天赋悟性以及词汇量。 沈哲子有次撺掇葛洪跟沈沛之清谈一场,沒多久沈沛之就语竭败下阵来,葛洪对其评价是:口嚼木屑,干涩无味。可见有多看不上沈沛之的清谈本领。 针对于此,沈哲子不得不从基本修辞手法训练沈沛之的语文能力。大概时下還非文教大昌的年代,以沈哲子耳闻目睹所接触到的时人来评判,时人的文学素养并不很高,水平线也就勉强能够达到后世初中毕业的水准。高的特别高,低的特别低。 這說的并不包括目不识丁的普通人,单就受過良好家庭教育的士族子弟而言,水平也参差不齐。不說别人,单就葛洪来說,对于修辞手法的运用,也就是高中生的水平。 大抵眼下還是一個靠天赋吃饭的年代,单单“比喻”這一项修辞手法,就全凭自悟,一直到南朝梁《文心雕龙》才有全面系统的论述总结。 沈哲子针对沈沛之的训练,首先就是各种修辞手法,能够锻炼想象力的比喻、增加气势的排比、加强语境效果的夸张等等。 然后就是背诵各种时下比较清新别致的词汇,总结清谈常用语式的结构,记牢几個组织语言的公式。最后才是后世各种辩论的成熟技巧。 說到底,清淡的思想内核就是虚、空,并不存在谁的思想性一定要深刻過谁。只要還有词,就能一直争论下去。比如最有名气的清谈家王衍,就是所谓的口中雌黄,对错全在他之一口。 经過沈哲子的一番训练,沈沛之清谈功力大涨,再与人对论时,振振有词,咄咄逼人,少有一番清谈就败下来的情况,往往都要持续到二番、三番,动辄便是几個时辰。等到各种技巧运用纯熟之后,绝对会成为一個声名鹊起的清谈高手。 亲眼见证沈沛之在沈哲子的调教下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纪友对沈哲子的本领钦佩有加,便也跟着一起学习各种清谈技巧。在时下而言,清谈绝对是士人应当掌握的技能首位。 沈哲子不免认真想過,要不要编几套教材,开個学校专门教人清谈?等到肆市裡卖菜大伯也能似模似样的清谈,看那些自觉得高人一等的名士们是否還热衷于此。 至于识鉴时人,评鉴古人,這更是沈哲子的看家本领。如果现在见到桓温,他就可以铁口直断你将来最小的儿子天生反骨,简直要比时下最牛逼的神棍戴洋還要牛逼几分。 提升了沈沛之的個人素养之后,接下来就要考虑下场子刷名气了。时下建康城中,侨人南士各有大大小小的圈子,各有场所据点,泾渭分明但也偶有交集。 但沈哲子不想打客场,以后自家重心虽然在方镇,但中枢也不容忽视。他打算在秦淮河圈一块地,兴建庄园别业,就把沈沛之当做台柱子丢裡面,招揽名士们在那裡清谈狂饮嗑药,打造一個以沈家为中心的小圈子,继而对中枢政局施加影响。 自来名士如娼女,放浪形骸尤過之。与其让這些沒有行政任事才能的名士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如给他们打造一個主题乐园,由其醉生梦死,說不定還能赚点酒水门票钱。 庾怿的到来,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两下见面,气氛却有些尴尬。 庾怿因为自己背约在先,受困台城沒能完成对沈充的许诺,再见到沈哲子后,心内多少存些羞赧,但也不乏怨气。毕竟沈哲子干净利落的转投纪瞻,虽然是受迫于宗室而复归于南士之列,但庾怿在情感上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眼下的他,多少還存些赤子之心,并沒有被时局世道浸染的唯利是图、翻脸无情的政客嘴脸。 相比较而言,反倒是沈哲子脸皮要厚一些,见面后先开口问候:“别来至今,不知世叔起居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