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士族为家之道 作者:未知 离开了台城后,沈哲子先回了建康城内的沈宅,御赐的班剑仪仗理论上而言虽然可以带着招摇過市,但在建康城中,二品的开国爵都不罕见,也实在沒有什么炫耀的必要。 所谓名爵,于沈哲子而言,不過是劳碌心累過后一点调剂,并不执着沉迷于此。但建康沈宅的族人们却不這么想,虽然沈家门第不高,一個关内侯赐爵也不值得多么重视,但得爵者是沈哲子,情况则又不同。 如今的沈哲子,俨然已经成为沈家从武力强宗混到文化士族的一個标杆,单凭其成为纪瞻弟子,便可以称得上是沈家年轻一代中最为出色的一個。 回到沈宅短暂停留,应付過族人们的恭贺之后,沈哲子刚待要离开,西宗的老人家沈宪又到来,要为沈哲子大肆庆贺。沈哲子固辞不掉,便只能留下来应付一下人情往来,也借此感受一下沈家的人脉展示。 头一夜裡,先是沈家族人内部的聚会。东西两宗的族人,在建康城裡大约有二十多户人家,有的住在沈宅裡,有的在外自立门户。其中大部分,都是西宗的族人,虽然共享一個郡望,但在這個年代,一旦分宗,就算抄家灭族的大罪,彼此都不牵连。但如果有彼此联合的需求,又是血浓于水、其乐融融的样子。 原本沈氏西宗是要兴盛過东宗的,从旧吴开始便以事功晋阶,历次吴地动荡都有功勋,虽然不及义兴周氏三定江南之显赫,但所谓的江东之豪,莫强周、沈,最主要還是西宗子弟闯下的赫赫威名。 而东宗在事功上就有些逊色,从沈哲子去世不久的祖父沈澜开始,就深植乡裡,耕作经营,当然也伴随着兼并凌弱的黑手段,家境日趋豪富。到了老爹沈充這一代,达到一個爆发期。 及至沈哲子拜师纪瞻之后,如今的东西二宗,无论是从计门资清望,還是论势位官职,东宗都隐隐压過了西宗一头。 這简直就是两條腿走路的典范,也是时下大族生存的常态。西宗势大时,东宗借势经营产业,夯实经济基础。等到东宗后来居上,西宗再借此势,更上一步。 譬如西宗沈宪,官居台省清要,影响力已经有所衰减,二子虽得爵位,但却沒有实际的任事。如今借东宗之势,一個做了老爹会稽郡府司马,一個出任广阳郡守,一扫原本有些颓唐的家世。 但无论是东宗,還是西宗,都面对一個文化转型的困难。不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便是所谓的家无显学,以武力强宗的姿态立于时下,并不受主流社会的认可。 這样尴尬的社会地位,通過子弟出仕就明显的表现出来其弱势。鉴才定品,通常只在四五品之间徘徊,這直接影响到以后的仕途,大多从浊流实任开始,几乎很难跃升到清流官职。大多数只能担任掾属佐贰,少有曹、监主官。 一個制度无论外表看去有多么弱智,但如果获得整個社会上下阶层的认可施行之后,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其强大的力量。士庶不同流,并不只体现在官位权势上,简直就是方方面面全方位的差距。对于寒流,不只是整個社会的不认可,就连其本身都看不起自己。 吴兴沈氏,虽然豪强,但要获得主流认可,如果沒有重大的际遇变迁,最起码還要百余年几辈人的努力。一直到南朝沈约时代,才有了文化士族的地位和风貌,可想而知要打穿這個无形壁垒有多困难。 之所以這么难获得文化士族的认可,主要還是那些老牌士族的阻碍。知识分子都有自命不凡的清高傲气,尤其在魏晋年代更是如此,无论财力亦或权势都难令其折服。唯有学术上无可争议的成就,才能获得广泛的认可。 至于玄学清谈,放诞处事的风格,则又是一條捷径。所谓跟领导一起做十件好事,不如做一件坏事。板着脸探讨义理学问,如论如何都比不上一起狎妓饮酒玩乐来得愉快。谯国桓氏,陈郡谢氏便是由這條捷径使家族清望跃升。所谓的清望,便是士族名士对其认可度。 如桓彝、谢鲲之流,他们本性未必热衷于此,只是为了获得认可,纵使心有抵触,也只能捏着鼻子生受,为家族昌盛而做三陪。 但即便如此,在老牌士族阮裕看来,也只是一個“新出门户,笃而无礼”的评价,說這话居然不觉得脸红,似乎陈留阮氏在一干士族当中,是最不伏礼教的。 明白了這样一個背景,才能体会到沈哲子获得南士人望所系的纪瞻赏识,授经为徒,对整個吴兴沈氏的意义之大。如今的沈哲子,就是文化士族对吴兴沈氏打开的一扇窗户,通過這扇窗户,逐渐挤入到清望高门之列。 尽管并不认可這种价值观,但沈哲子眼下也只能接受。最起码对他而言這不是坏事,在家族中话语权得以提升,能够更有效的取用调度家族的资源,去达成自己的目标。 众多族人汇聚一堂,沈哲子成为无可争议的中心,备受瞩目。不只长辈们对其赞许有加,年轻一辈的堂兄弟之类,无论年纪大小,也都凑到沈哲子面前,争取混個脸熟刷刷存在感。 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其交际圈子逼格却是很高,品质远胜于他们那些朋友。如果能混进去,对自己人生而言都是一個极大裨益。 上一次见到众多族人,還是在拜师纪瞻之前。如今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沈哲子就感觉到整個家族风气的变化。许多年轻的族人们洁面傅粉,大袖飘飘,而一些老家伙也手持麈尾,侃侃而谈,俨然已经粗具文化士族的风貌。 看到這些变化,沈哲子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对于這种时尚趣味的追捧实在接受无能。人的性格裡是有从众性的,盲目追求合群,如果大家众口一词都說屎好吃,真就会有人吃得不亦乐乎,甚至能够衍生出来些许文化气息。 话說回来,吃屎未必伤身,服散会要人命。 族人们這些附庸风雅的变化,沈哲子尚可以接受,但服食寒食散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底线。寒食散对神智的摧残或许不如后世毒品猛烈,但对身体的戕害犹有過之。他不希望看到族人们都变成不堪罗衣之重的病秧子,每天神神叨叨的。 趁着族人们汇聚一堂的时候,沈哲子将這隐忧向沈宪剖白,重言服散之害。 沈宪本就是旧吴年代活過来的老人瑞,本身不受清谈玄风浸染,也尤其看不惯侨门给江南带来的玄虚放荡风气。听到沈哲子的话,深以为然,当即便表态将禁散列入族规,一犯鞭笞,二犯监禁,三犯开革族籍。 听到這一项新的族规禁令,其中不乏一些族人脸色幡然一变,其中就包括沈哲子重点培养的名士苗子沈沛之。可见服散之风,在沈家已经滋生出来。 沈哲子并不奢望凭這一项族规禁令就能禁绝族人们服散,毕竟时下服散成风已经成为交际手段之一,而沈家也负担得起這种奢侈消费。但最起码可以在這些人脑海中树立出来一個是非观念,服散是不对的,是不道德的。 日后就算這些族人要服散,也要偷偷摸摸不能宣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族规的责罚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其内心道德谴责。他们自身或许不能克制這個毛病,但肯定能发扬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风格,教育族人子弟时,严令其不得服散。 沈宪治家,颇有军旅果决之风,一俟确定族规禁令,席上就命人搜身检查。但凡发现有服散者或者随身携带寒食散的人,当即便在堂上施刑。沈沛之這种长辈鞭五,晚辈一律鞭十,此为首犯减刑,再往后初犯者一律鞭二十。 于是,原本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聚会,就变成了哀嚎叫痛的批斗大会。作为始作俑者,沈哲子倒是处之泰然,迎着受罚者哀怨目光,沒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反正這群家伙又不敢拿他怎么样,埋怨過后還不是要屁颠屁颠凑上来。 所谓的家风,就是這样一点一滴的树立起来,逐渐成型,潜移默化塑造着家族中人的性格,以及为人处世的态度。等到出仕任官,面对普罗大众时,通過一桩一桩的事功风评,最终形成整個家族被大众认可的一個形象。 对于后世的所谓“贵族”概念,沈哲子并沒有一個具体的认知。但在时下作为士族阶层的一员,沈哲子觉得,除了享受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特权之外,士族最起码的责任是要为社会传递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将整個社会风气导向更为切合实际的一面,而非玄虚任性,脱离实际。 如果只享受特权,而不承担相应的责任,所谓的贵族,哪怕门第再高,不過是盛放在朱漆盒子裡的烂肉而已,看似华贵珍馐,实则臭不可当。 针对吴兴沈氏,禁散只是沈哲子心裡的一小步。他必将执掌這個家族,风靡這個时代,立足实际,建功立业,這是一個人应该具备的起码素养。 扪心自问,沈哲子并不反感追求自由,解放個性的魏晋风度。 事实上在所有歷史朝代,這是一個世风最活泼的年代,同时也是人物形象最鲜活的年代。唯有一点不满的就是,這些名士们,专心解放天性就好了,不要居其位而不理其事,占着茅坑不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