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迷神引
這景象落在承安眼裡实在太具有娱乐性,“哈哈……”放声大笑。不過他仍然十分仁义的箭步上前,把丹青捞到怀裡。也亏得逸王殿下虽然不是江湖高手,却多年坚持习武健身,身手甚是敏捷,才免了丹青屁股摔個八瓣的悲惨命运。
承安低头看时,丹青還紧闭着双眼,长睫微微颤动,两只手抓着自己衣袖,显然吓得不轻。一壶水兜头浇下,发梢衣襟全是,兀自滴滴嗒嗒。几根白茅草凌乱的挂在额前,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承安笑意不减,手底却很有分寸,扶着丹青慢慢站稳。看他乌黑鬓角上支楞的茅草屑,忽然觉得怎么那么碍眼,伸手就拂了去。
丹青睁开眼睛,正对着一张笑嘻嘻幸灾乐祸的脸,還拈了自己头上的茅草取笑,忽然就忘了对方身份,红着脸,一個眼神剜過去。
呀!承安只觉得那双眸子流光溢彩,勾魂夺魄,整個人都明亮起来。粗头乱服,难掩国色,原来是個动感美人,平时那副木木的样子把魅力都掩盖了。
正想多看几眼,丹青退后两步,正正衣衫,一躬到底:“請殿下恕丹青冲撞冒犯之罪。”
承安也收起笑容,摆出一贯的和蔼姿态,道:“你到底在上边做什么呢?”
“取茅草漏汁。”
“哦?”承安不禁好奇起来:“這個有什么用?”
“以多年老屋顶上茅草漏汁反复沾染,可使纸张绢帛呈古旧之色。我寻遍王府,才找到這两個顶上铺着茅草的亭子,幸亏年头不短,色泽正好。只是听三才先生說近日无雨,所以……”
看看地下的铜盆水壶,再看看丹青单薄的身段,承安道:“怎么不跟照影要人帮忙?”
“沒做過的人不知道深浅,取得的汁水怕不合用,還是我自己慢慢来吧。”
承安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意识到丹青为什么不肯找人帮忙——自己随口问的,都是人家的行业机密呢。這样一條秘诀,也许是几代人的心血,价值千金。王爷开口垂询,又不能不答……心下颇为過意不去,道:“我随便问问的,丹青若不方便就不必說了。”
“沒什么,毕竟要靠手上功夫。”
承安想一想,笑道:“反正已经知道了,不如我给你帮帮忙罢。你放心,我总不至于要和你抢饭碗。”
“多谢殿下体恤。”丹青扬起脸,却忽然变作一個古怪的表情,道:“殿下,今日只能半途而废,待茅草干透了再說吧。”摸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請容草民告退更衣。”施了一礼急急地走了。
“奇怪的小孩。”承安揉揉鼻子,接着散步。
不多会迎面碰见照影,往“藏珠小筑”送一些采买回来的用具。打個招呼,继续往前走,却听见后边照影似乎在闷声“咳咳”。
“他着凉了嗎?”承安想着,往照月的屋子走去。
承安敲敲门框,照月正坐在案前研读什么,回過头准备见礼,一时沒撑住,趴在案上把头埋在胳膊裡乐不可支,双肩抖個不停。承安走到大铜镜前,看见镜子裡玉面华服的年轻王爷发冠上斜斜支楞着两根茅草,自己也乐了。怪不得……這些可恨的家伙,竟然不提醒我……(這时候,暖阁裡换好衣服的丹青正在想:“我暗示得那么明显,他应该看得懂吧——阿嚏!”)
等照月笑够了,承安也在案前坐下,拿起刚才他在看的东西。原来是一张洒金玉版熟笺,上书《无题》一首:
料峭黄昏冷沁纱,
秋枝无恙老新芽。
委泥风絮归期误,
逐水落红怀抱差。
春事恁般违可意,
心情依旧怅年华。
相思未忍凭君问,
窃谓惊鸿落谁家?
同样是一笔写经小楷,只是更加用心些,一個字一個字如珠玉相缀,娈婉可爱。
照月立在一旁,有点心虚的小声解释:“我在三才先生那裡看见他写的清单,好漂亮的字。实在喜歡,所以托了照影讨来的,就說是照影自己想要……”
“你倒滑头。”承安又端详一番,道:“我可是花了老大价钱才把人請来,你怎么好意思叫人家白干?”
“哪有。我把過年殿下给的金锭子换了一张银票。”照月急忙申辩,“但是他不肯要。”
“怎么写了這样酸溜溜一首诗?”
“是我要求的……呃,殿下不觉得,這纸、這字,配這样的诗句正好?”照月一脸陶醉。
承安失笑。一首缠绵悱恻的闺怨诗偏带出磊落硬朗之意,這個丹青……想起正事,对照月道:“把东西给我吧,有机会了。”
照月起身从床头墙板的夹层裡取出三個小小玉瓶,端到案上——瓶裡装的是经過多次提炼以后的“乌青草”汁。承安拿起其中一個,小心的拔开软木塞子,放到鼻下嗅一嗅,又轻轻摇一摇,看了看颜色。
“殿下放心,气味是绝对沒有的了。颜色虽然不能完全脱去,若加在黄、绿、青、蓝等颜料或是墨汁中,无论如何也察觉不到的。”照月语声裡充满自信,道,“不過,一次不能太多,三瓶都要用了才够,得多找一些机会……他那么聪明的一個人,恐怕……”
“這個就交给我吧。”承安說着,把三個瓶子揣到怀裡。
“真可惜……如果能和他做朋友,一定很有意思。”照月对着案上的玉版笺叹气。
丹青提着壶一圈一圈把水缓慢均匀的倒在茅草上,让它顺着缝隙渐渐下渗,最后滴入盆裡。承安說是帮忙,其实只能在下边扶扶梯子,挪挪铜盆。从茅草缝中漏下来的水渐渐在盆中聚积,呈现出一种任何染料都无法调出的淡棕色。那是多年风吹日晒霜打雨淋的颜色,饱含着岁月沧桑的味道。
难怪要用這样的水浸染纸张。承安已经是第五次跟着丹青采水,仍然觉得奇妙非常。略一弯腰,袖子裡滑出一個玉瓶,拔开塞子,往盆中倒了小半瓶“乌青草”汁,一眨眼就融入到水中,再也分辨不出。
丹青从亭子顶上爬下来,一只手撑着亭柱,一只手捶捶后腰。以前在王宅或者湖东宅子,都有专门的茅屋。到了下雨天就收集漏汁,存在大水缸裡备用,哪裡用得着這样辛苦。
一阵风从湖上吹来,穿過石穴树枝,在亭子裡打旋儿。承安看丹青额头亮晶晶的全是汗,把水汇到一個铜盆裡,端起来道:“咱们上屋裡歇着去,小心着凉。”
“嗯。”丹青抿嘴一笑。這是最后一次采水,总算不必再像猴子似的爬上爬下了,颇有成就感,高高兴兴收拾了东西,两人一前一后往“藏珠小筑”行去。照影远远看见,连忙上来接過自家主子手裡的盆,送到二楼厅堂。承安停下脚步在楼梯口等着丹青,再一起走上去。
“他们什么时候這样融洽了?殿下這是演的哪一出?不会是动心了吧……”照影心裡忖度着,手上却沒停,递了热毛巾過去,又泡了香茗端上来。
丹青净面洗手毕,走到厅中的大书案前。這裡本来摆的是一套酸枝靠椅和茶几,专供闲坐观景,如今都撤走了,搬了府裡最大最好的一张紫檀书案放在中间,靠窗放了一张贵妃榻,可坐可卧,以便工作中累了休息。
那张八尺整青檀双层夹宣纸就平铺在书案上,象牙色斜纹水云绫覆在上面,四边用镇纸压平,不留一丝折痕缝隙。承安轻车熟路,把铜盆端過来,递给丹青一把软毛刷子。照影则悄悄退了出去。
丹青每刷完一遍,就靠在榻上歇一歇,等快干时又接着刷第二遍,如此反复,直到把大半盆水全部用完。案上的纸和绫已经完全不复当初的洁白光润,显出一种历经坎坷的浅黄褐色,深沉内敛,含蓄端庄。
這半個月以来,每隔三天,承安和丹青就去亭子裡取一次茅草汁,然后刷上大半日。剩下的時間都花在调制颜色上。矿物原料要一样样碾碎研磨飞水提纯,植物原料得一棵棵舂捣兑水過滤凝结,然后或烘或烤或煮或熬,按比例配置调和。成品半成品都分门别类用不同的容器一一装捡,贴上标签。
漂制朱砂时,丹青把沉淀在乳钵最下面的一层用玉挑子刮尽,加入艾绒,茶籽油,還有研得极细的麝香、冰片、陶土……搅拌均匀,存在密封的白瓷罐裡。隔几天打开来翻搅一通,搅到第三次,罐中印泥已是红中带紫,鲜艳夺目,细腻浓厚,满楼飘香。
承安看丹青垂首拨弄着,挑了一点抹在手心细看,衬着玉脂般的肤色,宛如生出一颗红艳艳的朱砂痣,忽然就觉得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妖冶来,刹那间心旌荡漾。
“這紫朱印泥我特地多做了一些,自己留着赏玩或是送与同道中人,都挺不错。”丹青侧头露出半個顽皮的笑脸:“画上虽然也用同样的印泥,经過处理之后,是看不出来的,不用担心露馅。”
“殿下,”照影放重了脚步走上楼来,“這是‘华宝斋’刚刚送来的东西,請丹青公子過目。”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