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风入松
冯止听了他的回话,看着這号称高手中的高手被连番折腾,大冷天裡累得汗流浃背,暗叹一声,无奈道:“王爷沒說追到了人怎么办?万一沒追到又怎么办?”
“呃……”赵恭搓手。当时觉得殿下說得挺清楚的呀,怎么被冯先生一问,好像什么都沒說明白呢?
冯止实在不忍心再打击他,干脆道:“這样吧,你把殿下原话尽量一字不漏的說给我听听。”
“殿下說……伪造的手谕腰牌,无论如何要有下落。注意悄悄的做,不要惊动府衙……另外,好好查一下江家和這個丹青的底细,让我們去问问小温。”
冯止捻着胡须,沉吟复沉吟。
“只提了手谕腰牌……连追回都沒說,不過是要有下落……人么,好好查查底细。抓不抓?杀不杀?居然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心裡头……只怕为难得很哪……這可不好办了……”
此刻,益郡城东五百裡梁湾镇上,一家小客栈后院的客房中,舒至纯把丹青紧紧搂住,恨不得勒进自己骨头裡。
“瘦成這样……”整個人仿佛薄薄的一片,吹口气就可能随风飘远。
“师兄,疼……”
舒至纯松开手,托着丹青的腰抱起他。
“我自己走……”
“别动,听话。”
一夜颠簸奔逃,丹青实在沒有力气与他争执,把脑袋靠在师兄怀中,合上眼睛。真好……师兄来接我了……真好。
刚放到床上,人已经沉入梦乡。
舒至纯凝视着他。瘦了,憔悴了,也……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裡不一样了?心中细细思量着:之前回王宅那次,两人重逢,相处的日子却极短。眼看着他长大了,应该能面对,能想明白了,却一直沒找着机会重提——不,也许是他一直沒有给自己机会。但那一点点害羞逃避,总让人隐隐揣着些希望。
可是這一次……那天看到他留下的讯息,好不容易找過去,他一把扑到怀裡,那样亲昵激动,叫人又惊又喜。然而很快就发现,這亲昵完全回到了两人小时候相处的模式,過于坦然,過于落落大方。他已经……不再把我的感情视为困扰。
自从进入十一月,舒至纯天天去原来漱秋斋所在的街上转悠。开始一天一次,后来一天三次,再后来差不多整天耗在那儿。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硬闯逸王府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丹青留下的暗号。两人见面来不及叙說其余,先找地方易容改装,立即出城。
到了最近的市镇,丹青直接寻到官府驿站,亮出逸王字号,要了最快最好的马车,向东疾驰,一口气驶出二百裡,装作到了地头的样子,叫马车掉头返回。二人换了一身装束,徒步出镇,在偏僻无人处烧了伪造的手谕,把腰牌砸碎扔到河裡,雇辆车继续向东。中途又改了一次装,换了一辆车,確認追兵无法把握踪迹,這才投宿歇息。
第二天早上,舒至纯端着点心进屋。一推门,就看见丹青靠在床头,半眯着眼睛,好像正在侧耳倾听什么。
见到自己,微微一笑:“师兄,早。”
“睡得好么?”
“好。”又一笑,“大清早的,谁在吵架呢?這么热闹。”
舒至纯也笑:“一对乡下夫妻,听着像是去拜望亲戚,带了两只老母鸡,寄放在客栈后边柴房裡,早上起来却不见了。谁知道是跑了偷了還是黄鼠狼叼走了……正缠着掌柜要赔呢。”
丹青再笑笑,却沒有說话,半仰着头继续听外边夹着方言土语的吵架声,犹如聆听仙乐般惬意——呵,這样活生生的人间气息,真是久违了。
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舒至纯呆呆的看着他。不過九個月沒见,眼前的丹青变得让他惊叹不已。满面病容,颜色憔悴,却偏偏焕发出摄人心魂的光彩。還是那個至情至性的丹青,可是却多了一种說不出的动人气质,仿佛山石经历了刀刻斧凿,精钢经历了水火淬砺,美玉经历了切磋琢磨。
忽地想起刚才路過院子时看到几枝打着花骨朵的寒梅。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要什么样的遭遇,才能把浑然天成坚不可摧的丹青磨成這样?
舒至纯心中一阵绞痛。我宁可不要這样的丹青。他把那些伤痕那些隐痛都藏到哪裡去了?他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扑上来大声哭喊:“师兄,师兄——”
吃罢早饭,舒至纯招来店小二,只說兄弟病了离不得人,托他雇一辆车来。丹青连面都沒露,直接坐到车裡。到了下一個市镇,两人买来锦缎棉袄穿上,换了一辆大车。再下一個市镇,棉袄换了狐皮,车子更加豪华。等进入楚州境内时,已经俨然宝马雕车,玉带轻裘,還雇了几個保镖随从,一副官宦富豪出游的派头。
然而丹青的精神却一日差似一日。之前强撑的一口气慢慢消散,连续近一年劳神费力耗尽心血的后遗症渐渐反噬上来,每天陷入迷糊状态的時間越来越长。舒至纯心急火燎,停下来請大夫看了两回,却总是不得要领,只好催促车夫加紧赶路,但求快点到达目的地。
這一天丹青比较清醒,趴在师兄膝头說闲话。
“……《四时鸣玉山》确是神品,师兄你沒眼福看一看,太遗憾了。幸亏是叶君然的画,我熟啊。就算這样,也差点砸了师傅的招牌呢……”
“……当王爷的可真阔气。花园裡随便一盏灯都是琉璃烧制,出府的时候顺手拿一盏好了,又漂亮又值钱……刻腰牌的那块白玉也不错,可惜留不得……”
舒至纯握住他的手:“丹青,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丹青的眼神一下子飘出老远,似乎陷入某种遥不可及的思绪中。良久,用一种隔了千山万水的声音缓缓道:“从前师傅說,临仿时进去了出不来,自然凶险,若出来了却不彻底,则更加凶险万分……我当时不懂,现在懂了。原来画裡的真假容易明白,人心的真假最难揣测。你想着是真的吧,它可能是假的,你以为是假的吧,它偏偏又是真的……”
舒至纯一颗心霎时直往下跌,透骨冰凉。慢慢拉過车座上的狐皮褥子,把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的人裹在怀中:“你只是生病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睡吧……”
丹青枕着师兄的胳膊闭上眼睛,乖顺无比。
看着他那么放心那么安稳的躺在自己怀裡,舒至纯忽然觉得十分满足。
這辈子,不能做至爱,至亲也是好的。
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嘟哝着问:“咱们究竟要去哪裡?”
把胳膊紧一紧,让他躺得舒服些:“我也是出来前才知道,咱们东家夫人居然姓蓝。”
逸王赵承安贺寿的队伍,终于在一個月内赶到了京城。這一趟随行的人和东西都多,虽然长安侯文远恚为了照君来别有用心的热情邀請,承安還是坚持住进了自己在京城的王府。
刚拜见過皇帝,文远恚就拉着他去侯府裡喝酒听戏寻欢作乐,又吆喝了一大帮显贵作陪。
明天就是贺寿大典开始的日子,典礼将整整持续七天,紧接着又是過年,像這样热闹随意的聚会下次還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說长安侯、逸王两位都是圣眷正隆,更兼慷慨大方,风流倜傥,因此一时应者云集,凡是攀得上交情的,都纷纷到侯府做客。
几番应酬下来,承安推說醒酒,由赵让扶着绕到花厅喝茶。一個人正在裡边悠闲的欣赏墙上字画,听见声响,连忙過来见礼。
“原来是潘公公,公公一向可好?”
“托王爷福,王爷万安。”
寒暄几句,承安回前厅去接着喝酒,潘公公信步往花园裡观景去了。
這一场宴会,直喝到将近子时,快到宵禁时分,才陆续散了。
潘公公一上自己的马车,就在座位底下摸到一個箱子,心裡踏实莫名。逸王殿下還是這么大方,回回都拿真金白银,只打听起居琐事,从来不问叫人为难的問題——這样贴心的侄子,也怪不得皇上待他比儿子還亲……
承安刚换了衣服坐下,贺焱、赵让和照月鱼贯而入,行了礼分头落座。
“潘公公說,自打我告退,皇上就一直在寝宫裡看画,整半天沒出来。”
听的三個人都显出轻松的神情。
照月略为思忖:“殿下问了祥龙木沒有?”
“我问他皇上最近可有什么喜歡的新鲜物事,他說——”承安想起潘公公花厅裡那番话来:
“唉哟!谁像殿下您這么有孝心哪,知寒知暖,问喜问忧,总惦记着叫他老人家高兴。朝裡的大人们就知道管皇上要這要那,宫裡么,咱家不說您也知道……哪一個肯像殿下這般花心思彩衣娱亲?……”发了一大通牢骚,才道:“如今常放在案头赏玩的,除了殿下每年的心意,也就长安侯送的两件小玩意,還有头半年豫州刺史进贡的一個祥龙木笔筒——听說這笔筒可不简单,一小块木头足足长了五百年,安神养命,驱毒辟邪。皇上自从得了它,连失眠的毛病都好多了……”猛地醒悟過来喧宾夺主了,忙道:“一個笔筒再好,那也抵不過皇上心中对殿下您的爱重是不是?……”
承安一躬身:“惟愿皇叔身体康健,福寿绵延。我应多谢豫州刺史才对。”
照月听到這裡,笑道:“那豫州刺史才应该好好感谢殿下呢!白送他這么大一個人情。”
贺焱道:“只是暂时委屈了涉川太守苟林。”
原来涉川太守苟林正是平靖二年的榜眼,這些年一直拘束在地方徘徊不前。逸王府探得了祥龙木的下落,叫他故意做出隐秘的姿态引起刺史注意,然后万般无奈下把东西让了出来,留刺史一個人去皇帝面前邀宠。
祥龙木和乌青草,都算得上传說中可遇不可求的神物。不過,极少有人知道,它们,也是相生相克的冤家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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