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伴登临
丹青想起来,在两人的過往中,還真是沒有此刻這样的情景。角色颠倒過来,忽然更清晰的体会到看着对方生病的焦心和忧虑。而且承安比自己乖多了,不管喂什么,都笑眯眯的往下咽,丹青怀疑哪怕是端一碗□□上来,他也会照喝不误。
“我让舅舅来看看好不好?”
“不要。舅舅一来就要训人。我也害怕。”
丹青笑。难得看见他這副模样。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怜惜,问:“做皇帝很辛苦吧?”
承安正经思索了一阵子,才道:“沒有追你辛苦。”
“胡說,除了有一次是你抓到我,其他时候都是我送上门的。你几时追過我?”
承安示意他把药碗放下,拉過他的手。
“丹青。做皇帝虽然辛苦,可是每件事,都在我智慧能力范围之内,顶多不過是麻烦一点,不会失控。可是你……从一开始,就叫我无法判断,不能取舍,束手无策,惊慌失措……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东西。要不是我赵承安還有那么一点慧根和运气,怎么可能追上你……”
“說话太多,很累人的,睡一会儿吧。”丹青把手轻轻抽出来,扶他躺下,一直在床边陪着。
贴身的小太监四喜過来收拾东西,丹青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如今宫中伺候的,都是照影一手挑选□□出来的人,懂事得很。
“陛下這病什么时候起的?”
“這大半年,比先头更加忙碌,三更眠五更起,通宵不睡的时候也常有——听說为了裁陆军扩水师的事情——這些小的是不懂了。忙是忙,精神倒還好。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七月裡,听說公子出关去了,忽然就病倒了。”
丹青停住脚步。
“公子……”四喜侧头偷看一眼,“陛下病中常常念着公子的名字……听說关外路途险恶,常有不测,公子金玉之身,如此犯险……陛下他心裡……不肯有一丝一毫委屈公子,可是……”
“四喜,谢谢你。”
从九月一直到第二年开春,丹青在宫裡住了半年。
洪正五年的春天,承安又迎来了一個更加忙碌的季节。
对军队的所有举措全面启动,需要他亲自盯着,不能出丝毫纰漏。
从今年起,在户部侍郎舒至纯的建议下,改革东南税制,预计用两到三年時間完成。
而近在眼前的,是即将举行的春试。這是西南各族“设学堂”四年以来,第一次正式参加科举应试。此事也得皇帝本人過问,时时关注。
丹青临走前,对承安說:“好了,我就在京城待着,再也不乱跑了——万一要跑,也先告诉你一声。”
“什么叫‘万一要跑’?看我不打折你腿!”承安抱住他,“丹青,别着急,再等等……等小煦十八岁,你想去哪裡,我就陪你去哪裡。”停一下,瞪着他,“那些好地方,不许一個人偷偷跑去玩,等我一起去,听见沒?”
“好。”丹青亲他一下,哄着:“我真的就在京城。留白两口子和罗纹都被东家派往越州,京裡人手短缺,我得帮忙去了。你知道,东家是不管我的,我也不能太不厚道……”
“是是是,你厚道得很。”
洪正六年年初,王梓园病。
江自修把海怀山請到乾城。
神医摇摇头:“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再好的药物,也就拖個半年一年。你们……准备后事吧。”
听了這话,丹青的泪水“唰”的流下来,一整天,止也止不住。
第二天,他拿着《涤尘洗心录》的抄本,来找江自修。
“东家,這目錄裡的字画,還差多少?”
“先生亲眼见過的八幅,早已完成。其他有详细记录的三十二幅,這些年陆陆续续,已临仿二十五幅。有的已经出手,有的還在库裡存着。”
“這么說還有七幅。”丹青把书目打开,“請东家說一說名字。”
“丹青,你……”
“我想……替师傅了却這個夙愿。”
从這一天起,丹青每日在王梓园病榻前伺候。除此之外的時間,闭关临仿,写字作画刻印,忙碌不休。每完成一幅,就拿给师傅品评。师徒二人宛然回到了十年前,在彤城王宅花园裡,两把椅子一壶茶,纵谈艺术心得,其乐融融。
丹青心裡着急,怕师傅等不到最后完成的一天,彼此遗恨。又害怕速度太快,让师傅沒了念想,一口气再也撑不下去。就在這样的煎熬中,一笔一画,一张一幅,完成了《涤尘洗心录》上剩余的所有作品。
洪正七年正月十八,王梓园病逝。
所有能回来的弟子都在年前赶到乾城老宅,陪着师傅過了最后一個年。
直到王梓园下葬完毕,其他师兄弟们纷纷离开,丹青還天天去祠堂待一会儿,在师傅牌位前坐着。
丹青觉得,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对人生的体悟越来越细腻深刻,自己一颗心却似乎变得越来越脆弱。少年时期那种生死置之脑后,放开怀抱勇往直前的气魄,如今想来,竟有些不敢置信。
曾经的自己,遭遇艰难险阻,世事无常,首先问:“我该怎么办”。而现在,面对失去,却总忍不住想问一句“为什么”。這句“为什么”,往往不可避免的问出槌心之痛。
生命轻如飞羽。不能承受的,恰恰是這轻飘飘的分量。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個人站在门口透进来的阳光裡。
“承安……”丹青站起身。
承安走過来,让他靠着自己。
“师傅……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
丹青再也无法支撑,倒在他怀裡。
承安抱着他,正犹豫间,后一步进来的江自修已经开口了:“陛下把丹青带走吧——舅舅也是這個意思。”
承安抬头,看着他。
“這孩子……太重情义,沒個贴心人在身边陪着,只怕引发旧疾。”
“好。我带他进宫待一段時間。”抱着人往外走,在江自修面前立住,诚恳道:“谢谢东家。”
“为了這么一点事,让陛下亲自跑一趟,实在過意不去。”心裡却想:“一家人么,不用客气。”
承安只带了几個亲近高手,微服而来。把丹青安顿在车裡,又听海怀山叮嘱了几句,就要离开。
江自修递過来一個套着丝囊的画轴:“這样东西,是去年柜上的伙计无意中收进来的。王先生在世时,认出应是丹青父母的遗物。自从师傅生病,他心情一直不好,我也沒敢拿给他,就做主送给陛下吧。”
坐在车裡,把画轴拿出来展开一看,是一幅金粉观音图。
丹青身世,承安這些年也清楚了。想到命运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已经开始酝酿這一段纠缠,忽然觉得,也许這纠缠能生生世世继续下去。
画中人和怀裡的人,竟生出重叠之感,一时如痴如醉。
两個月后,丹青有一天对承安道:“你不是說等到小煦十八岁?”
“怎么?”
“也沒几年了。你给我找点事做,我在宫裡陪你。”
承安含着眼泪仰天长叹:感谢师傅在天之灵保佑啊。
這一日下了朝,往御花园而来。忽听假山前头大树底下有人說话。挥挥手叫跟着的人远远站住,自己悄无声息的踱過去。
“小煦,照你這個爬法,是爬不上去的。”
“啊?丹青哥哥,你会爬树?”
“略知一二。”
两人嘀咕一阵。
“哎,先把外衣脱下来,省得不小心哪裡挂坏了,让你大哥知道。”
“对对对。丹青哥哥,你真是深得我心啊深得我心。”
“沒大沒小——我可跟你說了,上去看看就好,别把鸟蛋掏下来,那东西沒御膳房的芙蓉蛋好吃,還害人家断子绝孙。”
不一会儿,上树的那個下来了。
“你今天怎么不用上朝?”
“我這個不是……病還沒好么……”
“你大哥也真是,哪有叫十几岁的孩子天天陪着五鼓上朝的,换了我也装病。這么辛苦,不用装也病了。”
“是啊是啊,大哥真的好恐怖。”承煦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我十岁那年,楚州大水,大哥离京一個月。走之前,逼着我立军令状,保证如常上朝,替他监国。還說……還說,万一他回不来,叫我马上做皇帝,留下一大堆人名给我……”承煦叹口气,“害我做了差不多半年噩梦。”
“小煦,你觉得上朝有意思么?”
“沒什么意思。反正上了這么多年,也习惯了。”
丹青想一想,正色道:“你父亲驾崩那年,本该传位给你哥哥。”
“我知道,哥哥从小身体不好……”
“你又只有八岁……”
“我那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懂。”
“你大哥沒有办法,只好把皇位接過来。他以前在蜀州,可不知道有多滋润。”丹青万分诚挚的看着承煦,“所以,你有沒有想過,不是你替他上朝,是他在替你上朝。本来就是该你做的事情啊。”
承煦呆住。原来真相是這样的。
“再說,你不是长子,偏偏轮到了你。這說明,你是上天选中的人,天将降大任,怎么能辜负苍天的厚爱呢?”
啊?還有這么一說?承煦一颗热血少年心顿时澎湃起来。
“唉,說实话,上朝也不是完全沒有意思。有些事情,慢慢懂了,能听出门道,就不那么无聊了。而且……
“而且……那些大臣们都好好玩哦。比如吏部尚书印宿怀印大人,一跟大哥說话眼裡就热情似火。而户部尚书舒至纯舒大人却正好相反,总是冷冰冰的,跟大哥說话的时候,比平时還要冷上三分……”
丹青一脑门黑线。
“更有意思的是,我看大哥反而欣赏冷冰冰的那個,着实信任倚重……你說他是不是受虐狂?”
越說越不像话,承安再也忍不住冲出来:“小煦!从今天开始,把《前四史》从头到尾给我抄一遍!”承煦嗷嗷惨叫着落荒而逃。
丹青笑得直不起腰。
“‘丹珠碧树楼’就要竣工了,去看看吧。”
丹青一直帮着整理内府字画。這些年宫中收藏日丰,承安干脆新盖了一座三层阁楼。不顾丹青反对,起了這么一個恶俗的名字。
“你最近怎么变得這么有钱?”
“還不是你那個户部尚书的哥,捞钱的本事一套又一套。”国库一年比一年充盈,而且不伤民生。就算整天对着一张棺材板脸,又有什么关系?
“你最近好像也闲了不少啊。”
“這個就要感谢你那個替我把着御史台的义兄了,百官都被他盯得死死的,谁敢不用心干事?”——丹青和俞明溪,早已重逢相认。
一路大笑。
洪正十年年底。
承安退位,承煦即位。
丹青笑道:“你這皇帝干得不错,多干几年也无妨。”
“天下事,哪裡干得完?要陪的人,却只有一個。儿孙自有儿孙福,叫他们自己干去吧。”
阿堵挟着一把三弦上场,坐稳了,叮叮咚咚一番拨弄,开唱:
红尘有幸识丹青,
几番魂梦不回身。
白玉何辜刀斧镂,
碧血怎经水火侵。
风流再造出妩媚,
繁华落尽现真淳。
世事每能难刻意,
人间自是苦多情。
痴心只共天地老,
傲骨可同日月新。
江山无恙极目赏,
风月依然侧耳听。
素尺结缘摹锦绣,
红尘有幸识丹青。
…………
鞠躬,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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