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川拨棹
“回老爷话,少爷在花园裡。”
“叫他来见我。”
“是。”
看见儿子一身颓唐,再闻到一股酒气,卢恒沉下了脸:“子晗,君子修身,内正其心,外正其容。虽然是在家裡,這幅潦倒样子,成何体统!”
“儿子心裡有些难過,不免失仪。請父亲责罚。”
卢恒挥挥手遣退下人,看着儿子:“子晗,我知道飞白的事情让你不好受。但是你要记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初是你自己要掺和进来,如今既已沾了手,岂可念念于妇人之仁?”
卢子晗低了头:“儿子明白。只是……”
卢恒拍拍他肩膀:“邵世砜行事向来滴水不漏,难以抓到把柄。如果不是狠下心把那孩子送上门去,又有京兆尹的公子热心仗义,追查到底,哪能如此顺利引起御史台的注意?皇帝陛下一向极厌恶此类事情,他邵世砜虽然位子不动,从此失宠是一定的了。”
卢子晗听父亲语气中隐隐有些得意,更觉难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邵大人来家裡和父亲商量事情,伺候笔墨的仆人病了,临时叫了飞白到书房使唤。過了些日子,父亲让自己吩咐他去邵大人府上送点东西,那孩子脆生生的应了,当夜就沒有回来……
“不要再想了。”卢恒看儿子情绪低落,道:“我虽主管地方官课考,但升迁黜陟的权利终究在吏部尚书手裡,真正想往各地安插人手還是艰难得很。咱们蜀中那位爷虽說只比你大两岁,那可是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主儿,只怕是等不了几年了。慢腾腾的不行啊。”
隆庆七年年底,彤城的冬天格外冷。刚入腊月,就已经下了两场雪。本来彤城地处江南,冬季通常只是见点雪花意思意思,今年却寒风凛冽,滴水成冰。丹青在這样的天气裡,心头反而痛快,每日裡自来自去,也沒人管他。唯一觉得碍眼的,就是那個号称东家的江自修,时不时来招惹自己。他不是忙得很嗎,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怎么這么闲?莫非江家的生意要倒了?丹青看见江自修在廊子那头笑咪咪的唤自己,恨恨的想。
“唉呀,彤城的物价怎么這么高?都快要赶上京城了。”江自修把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分给丹青拿着,示意他跟着自己往裡走。
“想当初彤城不過涵江边上一個小小渔镇,這短短十几年功夫,竟然成了沟通南北的繁华商埠,江南水陆要冲之地。你师傅执意把‘古雅斋’开在這裡,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啊。看這物价就知道,满城都是深藏不露的有钱人。”
丹青撇撇嘴,心想:“這副酸溜溜的口气,装得可真像。要說深藏不露的有钱人,大概就数面前這個最为奸猾。”
“丹青,明日我還要出门办点年货,你跟我去吧。”
“啊?师傅平日不让我們出门的。”
“我在這裡,自然我說了算。”
“可是……”
“不用可是了,现在满宅子就你一個闲人。”
丹青不說话了。沒错,自从手上的伤好了之后,至今他還沒有碰過纸笔。王梓园也不催他,任由他每天发呆闲逛。很多事情,理智上想通是一回事,感情上接受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丹青還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什么感觉去重新拿起画笔。于是就像江自修說的,现在满宅子就数他最闲。
江自修是秋末到的彤城,一直沒有要走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在這边過年了。丹青对飞白的死始终不能释怀,对于带来噩耗的江自修,有一种莫名的排斥。何况這個人是包括师傅在内整個王宅的大老板,丹青潜意识裡认为,所有人的无奈和痛苦他都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想到自己和水墨师兄的挣扎,想到飞白的惨死,再看到他偏偏活得那么滋润,明知道沒道理,還是忍不住迁怒于這個人。
第二天一早,江自修领着丹青,后边跟着和叔,往东城关帝庙集市走去。
若到王宅之前那两年也算上,丹青差不多已经在彤城生活了八年。虽然平时不能随便出门,逢年過节,也并非沒有机会上街,只不過后来几年,他的兴趣渐渐不在這上头,难得出来一次。走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一种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看到一张张卖力的笑脸,听到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吆喝,丹青這些日子以来变得冷硬的心一点点软下来。
先到成衣铺订了一批新衣裳,然后拐到卖干鲜杂货的关帝庙斜街选了一堆干果鲜鱼,雇了辆车子叫和叔先送回去。眼看时辰已近中午,江自修带着丹青径直往集市裡头人烟稠密处钻去。不时有小乞丐跟上来,江自修来者不拒,手裡备着一把铜板,人人有份。乞丐们拿到自己那一份,欢欢喜喜道声谢,转头寻找下一個施舍者。终于来到一個面摊前,在仅有的一张空桌旁坐下,江自修叫道:“李老板,来两碗三鲜面嘞!”
“原来是江爷,您稍待,马上就好。這位小公子是——”
“我儿子!来,阿碧,问李老板好。”
丹青翻個白眼,這人可真无赖。不過,他才来過彤城几趟啊,怎么跟地头蛇似的。
李老板自然不会计较丹青的态度,一边煮面一边和江自修闲扯:“江爷好福气,刚及而立,小公子就這么大了,享福的命啊。”
江自修捏捏丹青的脸蛋,向他低声笑道:“别不服气,我大儿子都快十岁了,你不比他大多少。”看丹青一脸别扭的表情,眉眼弯得更厉害,故意拿出阴阳怪气的语调:“再說了,你们可都是我的摇钱树啊,比我儿子重要。”說罢哈哈大乐,剩下丹青一個人在旁边绷着脸坐着。
不一会面端上来,浓香扑鼻,丹青不觉食指大动,连汤带水吃個干干净净。
吃完饭,从集市出来,過了关帝庙往北拐,不多会工夫,远远看见两溜绿阴浓密的大柳树,原来竟是到了纸笔胡同。
這個地方,丹青自打七岁时第一次跟着母亲拜见王梓园,之后再也沒有来過。此刻旧地重游,因为往昔的记忆太過遥远,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
江自修一家接一家的逛着,仿佛很悠闲,又仿佛在搜寻什么。有几家的伙计殷勤的打招呼,看样子最近他来過不止一次。终于来到把头最大的一家“文一阁”,因为快過年了,店堂裡好些顾客在挑选新春应景的中堂或者门联,颇为热闹。
一個伙计瞧见江自修,忙過来招呼,看他把墙上的字画扫了一遍,有点失落的样子,问道:“不知客官想要什么字画,心中可有计较?小店可以代为搜求。不瞒客官說,只要這彤城裡有,小店恐怕沒有找不着的”。
江自修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前些天有人给我拿来一幅‘别样红’,說是吴青莲的真迹。我想看看你们這裡有沒有他的画,比较一下,也好放心。”
吴青莲本是前朝的进士,這人做官很有一套,颇得本朝□□的赏识,直到伍德十年才告老回到故裡彤城,如今死了也有将近四十年了。他在绘画上大器晚成,回乡以后,顿悟花卉小写意画法,特别是把江南的红莲画得风姿绰约,时人称之为“别样红”。這“别样红”体现出十足的南方妩媚风情,尤其受到北方文人的青睐,再加上名字彩头好,官场上拿来送礼又雅致又隆重,在西北一带价钱节节攀升,以致彤城本地真本都几乎绝迹了。
那伙计听得江自修這样說,连忙道:“吴青莲的真迹我們店裡本是有的,不巧前些日子刚被一個京裡来的客人买走了。不過我們‘文一阁’的曹大供奉精于品鉴近世书画,对吴青莲的画作更是素有研究,客官不如把画拿来看看。”
“待我回去思量思量。”
“客官大可放心,我們几十年的老字号,最讲信誉。是不是真迹,讲的是真凭实据,客官到时一听便知。若不是,我們分文不取,若是的话,也只收取市值百分之一的辛苦钱。”
“那我明日再来罢。”
从“文一阁”出来,江自修把纸笔胡同两侧的店铺也细细看了一遍,装模作样的寻访“别样红”,连自家的“古雅斋”也沒放過。王梓园不在店裡,两個伙计只当是普通顾客,周到有礼的接待了他们。
一番姿态做到十足十,往回走已是申时。腊月天短,街上行人稀少,完全沒有了中午时分的热闹景象。出了纸笔胡同,又拐了两個弯,江自修這才雇了辆青幔小车,拉了丹青面对面坐下,把四角掖得严严实实,向车夫道:“城南安平西裡柏门巷王宅。”
丹青跟着江自修走了一大天,对于东家的這番举动,似乎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正出神,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抬眼看去,江自修轻轻拍着受過伤的手心,眼底带着怜惜,叹道:“丹青啊,你看這人间众生,谁人不是努力奔命。這辈子能做自己擅长做,又喜歡做的事,是上天多大的眷顾!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一些真真假假,何必计较。”
丹青有无数個理由可以反驳,却偏偏一個也說不出口,只好默默地低下头,任由那温暖的感觉一点一点从手上传到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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