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人 作者:邓丁 1995年的中国,春风依然拂动。 以设计师重要谈话和十四大为标志,改革开放和“四化”建设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八五”计划主要任务超额完成,国民生产总值达57600亿元,年均增长12。原定2000年比1980年翻两番的目标,提前五年实现。 這些枯燥数据的背后,是中国人民生活日益变好最有力的說明。然而,不得不承认,這确实又是一個矛盾重重的年代。 在城市,私营企业蓬勃发展,個体工商户快速攀升,无数后世商界巨擘下海,抢滩登陆尝试吃螃蟹,炒股、炒地皮、炒房产,建经济开发区,方兴未艾,但老一辈工人们却迎来下岗潮,铁饭碗被彻底砸烂,摸着石头過河的国企改革,始终面临着国资流失的問題。 在农村,80年代,因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小农经济迎来了复苏,但是进入90年代之后,在三提五统下,农民的负担摊牌却日益加重,种田越来越不合算,农民的生活日渐艰难,三农問題开始冒出矛头,与城市下岗潮一样,成为了上個世纪末中国人民的集体记忆。 然而,在二十一世纪初,我国加入WTO后,开始踏上了成为世界工厂的宏伟征程,成千上万的人奔向沿海各地打工,第三产业发展迅猛,城镇化进程迅速推进。在這样一個背景下,三农問題不得不让位。 因为农村中大部分青壮年流入城市,农村逐步枯萎,农村問題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一直到当外需受阻,大洋彼岸的灯塔国不跟我們玩了,不让我們喝汤了,我們這时候意识到要提振内需,要振兴农村大力发展内循环,然而农村空心化已经相当严峻。 农村青壮劳力纷纷奔向城市奔向外地打工做生意,导致青壮年迅速转移,农村已经成了993861部队,即99重阳的老人,38妇女的女性,61儿童的小孩。按《当代中国阶级阶层变动》系列报告所述,纯务农者中有67.91的人曾是雇员或是工薪收入者,也就是打過工,最后才回归到农村务农,大部分曾经在外打工数年,由于年龄等原因无法继续打工才回乡务农。 有人认为,传统的乡土中国因此而土崩瓦解;也有人认为,這是一次歷史机遇,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新纪元将从此开启。其实无论是哪种答案,中国农村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它已经走到了一個决定未来命运的十字路口。 然而,在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国,是不会有多少人察觉到這一点的,除了张云起,也不会有多少人去想,改革开放推动社会经济大跨步发展,而农民群体却被歷史的巨浪快速淹沒。 当然,张云起拥有的這些先见之明,于国于家也不见得有多大的作用。很多时候,這些隐藏的结构性問題他确实想多說一点,但他只是芸芸众生当中的普通一员,這样宏大的叙事又应该向谁去說呢?說了又有谁会信会有用呢? 现实往往比他說什么更有力量。 其实他能做的,能想的,是云溪村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是他的老家如何在此刻规避這些未来的三农問題。至于這個世界,那些在超速发展隐藏的弊病,就像是时代蓄意刺写的隐喻长卷,总有图穷匕见的一天。 今年春节张云起在老家過。 小年的次日,他载着家人回转了云溪。 从小年算起,张家一家人起码得在老家待十来天時間,总得有個住的地方。家裡的老院子去年修整過,被临时用作云溪村股份合作社的办公场所,现在合作社已经搬往村委会,老院子也空置了下来,但需要归置打扫。 這些事有张爸张妈张罗,轮不到张云起操心,只是交代他明天去镇上买些东西,他到村裡半個小时不到,就在合作社理事长张海军和龙景园供应链事业部经理牛奋的陪同下,去了村头的农业产业园。 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启动不到两個月,目前的條件是比较艰苦的,一期工程竣工不久,只建了职工公寓和办公楼,其余砌的都是平层大厂房,包括调理食品车间、冷冻车间、罐头加工车间、大宗辅料库、材料库、成品库、冷库和筛选车间大棚、锅炉房等等。 目前三條生产线已经全部拉了過来,可以容纳上千名流水线工人。因为雪灾,眼下生产线处于停工状态。至于二期建设,要等开春之后动工。 龙景园农业产业园的面积很大,加工园区有150亩,两個生产基地共4000亩。张海军告诉张云起,眼下4000多亩耕地全部实现集中流转,20年的流转年限。张海军說:“现在就是有一個問題,我們村裡的人都不要土地出让金,采取土地入股,你觉得怎样?” 张云起笑了笑,他還记得去年年初为了搞农商合作项目,让村裡人贷款入股合作社,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现如今,享受到合作社股份分红包销合同收益的他们,已经把眼光放的更加长远,要对云溪村合作社进行增资扩股,但這桩事情沒有他的首肯,下面的人是不好操作的。 目前在云溪村合作社的股权结构中,联盛占股60,云溪村的村民占股40。张云起相信他老家的村民以土地作价,对云溪村合作社进行增资扩股的目的,仅仅是看好龙景园农业产业园的未来发展,想通過分红拿到长期收益,而不是为了合作社的控股权。当然,退一步讲,即便不是這样,联盛也有应对的办法。 张云起說道:“叔,你跟李季林李总对接這桩事情,咱们村要谋大发展,也确实需要巨额资金,联盛以现金出资的形式按股比增资就行。” 回转的路上,张云起看到产业园区外面的马路边上,冒出了一排卖日货的棚架子、夜宵摊子,還有正在打地基的平房,他对张海军說道:“叔,现在我們村外出打工的人多嗎?” 张海军道:“今年還挺多的,不過我估计明年就少咯。现在年轻人在村裡有事做,有奔头,他们可以进产业园和种植基地打工,也可以在产业园外面摆摊卖东西。龙景园那么多工人,每天都要吃喝拉撒,這也给村裡人带来了商机。反正现在大家在家裡就有钱赚,谁還会乐意跑到外地遭罪呀。” 大家都是笑。 中饭是在张海军家吃的饭。 纪灵也在,最近她一直在云溪村。 寒假不久,纪灵在省城裡津呆了一段時間,后面又回转了江川,刚好参加张晓楠和张云峰的婚礼,她顺带回了一趟云溪村,因为遭遇雪灾,滞留這裡到现在。 张云起挺忙的,這個寒假沒怎么和纪灵见過面。在张海军家吃過午饭后,一刻也不乐意安静的张小小拉着纪灵在门前不远的晒谷场堆雪人。 张云起也過去了。 這是一個无风的午后,大地和村庄被厚厚的积雪埋盖,田野鸟兽绝迹,万般寂静,茫茫旷野之中,草木凋零,山寒水瘦。 在云溪村的深处,家家却是敞开着门,贴春联、抖糍粑、杀年猪,土屋烟囱中升着一柱柱充满年味的炊烟。土狗吐着血红的舌头,嘴裡喷着白雾,在雪地上奔蹿。无处觅食的麻雀挤在屋檐下,饿得叽叽喳喳叫個不停…… 纪灵正在和小小堆的雪人,小小小脸酡红酡红的,她孩子心性,拍着手蹦蹦跳跳高兴极了。 纪灵见张云起站在一边光顾抽烟,目光望着茫茫原野,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样,她捏了一把雪团扔過去,正正好好砸在张云起脸上,然后笑得大眼睛都眯了起来:“小张同学,怎么沒带初见回来呐?” 张云起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拍了拍脸上的雪,看着纪灵,纪灵穿着白色斑点针织衫,外罩黑色大风衣,搭配了藏青色牛仔裤,脚下是纯白色耐克鞋,一头短发在阳光下精致干净,那张清澈的小脸显得漫不经心,但這個女孩子总有一种让人感觉简单纯粹且心安的感觉。 张云起說道:“我在村裡要待到年后,初见要跟家裡人一起過年,你今年在村裡過年?” 纪灵点头:“嗯咯,老纪同志過几天来。” 张云起笑:“挺长時間沒见你爸了。”顿了顿,他又說:“纪灵,有個事情我想跟你說一下,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咋滴?” “我和初见在一起了。” “我知道呀。全校人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么。”纪灵捏雪人的手停顿了一下,精致的小脸上又很快地露出了笑。 她见张云起站在原地沒动,沒有作声,于是站了起来,踮着脚尖伸手把他的头发抓了個乱七八糟,然后退了一步,手放在背后,笑:“初见很好呐,她是個敏感的女孩,小张同学,你以后要好好对她,起码要比对我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