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病根是因为高血压,早晨起来,到小院子裡看花。花上有昨夜落下的雪,老人怕花冻着,就伸手去扫。结果,身子一倾,人便倒了。倒了便不省人事,保姆发现,赶紧拨打120。到了医院,医生一检查,說幸亏发现得早,目前的情况是小血管破裂,只要不往下发展,不危及大血管,估计人還能醒来。
省直机关事务局立即给居思源打了电话,告诉他居老生病的事。其时,居思源正在江平,上午安排了慰问老干部。居思源问:严重嗎?
省直机关事务局的同志說:比较严重。但应该沒有太大危险。
居思源說:那等我上午的慰问完再回省城。中午到。
对方說:居市长,最好還是提前些。有些事還等着你来安排。
居思源想了想,說:我让池静安排。她比我有经验。我尽量提前赶回去。
江平的雪越下越大,這是近年来少有的大雪,而且持续的時間长,从元月初到月底,几乎沒有开晴。政府工作越到了年底,事情就越多。元旦前,居思源听取了财政部门的全年财政状况汇报,江平這一年的财政收入,虽然沒有大的增加,但還是维持了往年的水平,并略增是两個百分点。可用财力依然紧张,年终各单位的报告,像雪片一样在居思源的桌子上飞舞。财政局长魏如意,提了個大概的年终经费追加方案,裡面包括市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班子和其它一些市直单位,以及县区。居思源也知道,這年终关门追加经费,对各单位来說,也是一個指望。但是,他沒有同意魏如意的方案,并且确定了从现在起,财政在关门时不再增加各单位预算外经费。原因是已经实行了阳光工资,人头费早有着落了。办公经费等,预算中也已安排。很多单位就是指望着财政关门时的追加,因此在经费使用上大手大脚。在否决了追加方案的同时,居思源要求财政局和民政局以及社保局,共同拿出一個对困难人群的补助方案。如其用财政经费来补各单位的口子,不如让這些资金真正地发挥作用,给那些困难人群一些温暖,让他们能真切感受到政府的关爱。
魏如意有些为难。特别是四大班子,年年都有追加,今年突然不给了,自己這個财政局长岂不要被骂死?
居思源說:這事你放心,我来解释。
元旦過后,居思源跟方天一、叶秋红跑了趟北京,回来后,魏如意找到他,說除市委办、人大办、政协办的领导都把他找了去,问今年的财政是不是整個空了?不然怎么年终一分钱也沒追回?人大办的主任說得好,我們就是指着年终追加的,所以才留了口子。现在好了,不追回了,這窟窿谁来补?說老实话,這些钱也不是胡乱用了的,都是为着工作。而且,說到底,主要的经费還是为着那些领导们用的。年终经费沒有,领导们无所谓,底下人可就……魏如意說,你们跟我发火沒用,這個决定是居市长作出的,而且不仅仅是今年一年,将来都按照這個要求来办。如是之,三大班子的办公室主任联合起来,找到各自所在班子的领导,說到经费缺口,這些主任可是痛苦之至。三大班子的领导,便通過不同的方式给居思源打电话,询问年终经费追加的事,到底怎么样了?居思源一点也沒含糊,专门抽出一上午時間,到徐渭达书记和人大、政协跑了一趟。他一再强调,不再搞财政关门经费追加,目的是控制浪费,减少机关公务开支。对于缺口部分,在来年的经费预算时,会酌情考虑。請三大班子的领导们给予详解。
徐渭达眯着眼,說:“思源哪,我当然理解,而且支持。這個财政关门追加经费的事,我也有想法。应该停止!不過,也得考虑考虑人大、政协那些老同志的情绪啊!看看能不能变通一下,给他们适当地补一点。這样也有利于你以后的工作嘛!是吧?”
“渭达书记這……哈,也好。我会想办法的。”
居思源回到政府后,将魏如意找過去,给四大班子分别增加了五十万的会议经费。第二天,他便在江平论坛上读到老藤树的帖子:《市长果断停止年终追加,一年财政减少千万开支》。帖子內容详尽,甚至写到了居思源到四大班子沟通的情况,当然也少不了对居思源的赞扬,說一個“官二代”市长,艰有如此魄力,一次为财政减少每年的近千万开支,实在是大手笔。不過,在帖子的末尾,老藤树捎了一笔:但据可靠消息,虽然取消了对四大班子等市直单位的年终追加,但财政已分别给四大班子增加了一定数额的特别会议经费。
果真犀利!居思源看完帖子,心想這些意见领袖们着实不凡。這個老藤树,還有上次在开发区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居高声自远,他们不仅有参与公共事务的热情,而且有信息来源的渠道,還有分析問題的能力,甚至对许多問題的解决,都有独到的见解。在這個帖子裡,参与商也发表了意见,两句话:必须肯定市长的激情与果断;同时要给市长以最大的鼓励与時間。
听,說得多好!居思源甚至感觉得到這些意见领袖们就坐在自己的对面,跟他促膝而谈。他需要這些,需要這些民间的声音来校正自己。沒有什么比這些声音更真诚也更无私了。古人說: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现在,要加上一句了:以意见领袖们为镜,可以得真知。
当然,意见领袖们的意见,也只是在網上。私下裡,居思源让马鸣调查了下,对取消年终追加,各单位各部门的意见不仅有,而且相当的大。有人說:居思源這是做给江平的老百姓看的,反正他是官二代,不愁着吃喝玩乐,他那在乎每個单位年终的那一点补助?還有人說得更难听,說居思源這是在做给徐渭达看,他就是要打破原有的许多架构,建立属于自己的政声体系。而他這建立的代价,就是各個单位、部门和县区年终追加经费的取消。居思源听马鸣說了,也只是淡淡一笑:這些部门单位在年终追加上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突然取消,当然适应不了。而且,這事实上就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骂,和有牢骚,已经就是好的了。
就在昨天,政协主席李亚突然造访居思源市长,這多少让居思源有些惊讶。一般情况下,到了地市一级,各大班子之间,分得很清。沒有特殊情况,是很少互相串动的。像政协主席,基本上是不会亲自到市长办公室的。从面子上看,论级别是平级;从心态上看,自己也是从副书记或者市长的位子上過来的,多少還存着一些自尊。平时有事,也都是副主席出面。因此,当李亚一出现在居思源办公室,居思源知道李亚是冲着他来的。果然,李亚连坐都沒坐,直接问:“居市长,是不是下一步连我們政协的办公室经费也得压缩了?”
“李主席,坐!”居思源脸上带着笑,态度却是严肃的,道:“這是大趋势,下一步肯定得压缩。压缩是符合中央政策的,也是为了更好地发展经济。但是,压缩有一個度的,這個度,就是能保证正常运转。我当市长,难道能让李主席你们政协不能過日子?要真是那样,我就辞职了。”
“就我所知,财政的状况還是不错的。一减再减,人心难稳哪!”
“谢谢李主席提醒。暂时不能接受,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少個几十万,日子照样過。政府這边也减了的,渭达书记同意,市委办的经费也减了。”
“不要拿徐渭达来說事。他想往上爬,我們可就不同了。思源市长哪,我們這些老头子们,可是……”
“李主席何必這样說?市委工作,政府工作,哪一样不需要政协的关心和支持?還請李主席多多谅解。至于经费缺口,我会想办法的。”
“那好!我等着。”李亚很有些生气地出了门,居思源想:老干部的工作确实是非同一般。說好做,就真的好做;說不好做,甚至比做群众的工作更难做。
虽然难做,但是還得做。居思源一上午和组织部部长程蔚林、政府秘书长华石生一道,慰问了五個老干部。這其中就有他一直想见的三位:涂朝平,杨家琪和叶同成。
涂朝平比居思源想像的要更苍老些,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骨瘦如柴,连說话也几乎是沒有了气息。在医院服侍涂朝平的,是他们家請的护工。华石生介绍說,涂朝平一共有四個孩子,全部都不在江平。如果說在江平他還有什么亲人的话,那就是黄千裡了。黄千裡对涂朝平倒是孝顺,听說居思源市长到了,急匆匆地赶了過来。
“市长到了,真的不好意思。谢谢市长哪,還有部长!”黄千裡留着平头,年龄在四十岁上下,左额头上有一道疤痕。
华石生說:“春节就要到了,思源市长和蔚林部长過来看望涂老。你在江平?”
“也是昨天晚上才回到江平的。那边矿上出了点事,才摆平。老爷子這边又沒人照看,唉!只好請护工了。這次发病,躺了大半年了,怕醒不過来了。”
“也是。快八十了吧?”
“八十一。”
居思源想,比起居老爷子,涂朝平還小十岁。這会儿,居老爷子也正躺在医院裡昏迷着。而他,居思唯一的儿子,却正在江平的医院裡看望老干部。他出了病房,悄悄打了個电话给池静,问老爷子怎么样了?池静說還好,幸亏送得及时,出血已经止住了。现在就是看后续的治疗。估计至少得半個月才能全部清醒。但是,有沒有后遗症,還很难說。他叮嘱池静,保姆一個人忙不過来,就請個护工。他中午赶回去,直接到医院。
杨家琪正在家裡一個人下着围棋,显然,对于居思源的到来,他是有所准备的。茶点都早摆好了,杨家琪說:“本来早准备去拜访市长,可是年龄大了,跑不动了,便拖了下来。现在市长亲自来看望我這老朽之人,真是太……”
“杨老怎么如此說?你们都是为江平革命和建设做過重大贡献的老同志,過去,你们是江平经济建设的领导者,现在和将来,你们仍然是江平发展的宝贵财富。你们的意见和建议,你们的指导和关心,都是我們十分需要的,也是江平进一步发展不可或缺的。”居思源将這程序性的话又說了一遍。
杨家琪一边将被围住的一块黑棋拿了,一边笑着道:“居市长真是太客气了。老而无用,正是我现在的状况。我有时跟文远說,人要做事就得趁年轻,像我們這样老了,想做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对于江平的发展,我們哪還能說上话啊?”
“杨老,我們来就是想听听您对江平发展的意见的。居市长和程部长說,一定得好好听听,杨老是有思想的人啊!”华石生道。
杨家琪抬起头来,同时将白棋放到棋盘中间,說:“有时候,要弃子不用。为什么弃呢?无外乎两种,一是无用,一是不能战。”
“哈哈,杨老果真是思想深刻,由棋入世,我們深受启发啊。”程蔚林继续說:“其实人生如棋,我們的工作也如棋,招招紧要。杨老你们這些老同志的关心,就更重要了。”
“关心?谈不上。上次,我跟渭达书记說,江平的干部要动,首先要提拔,要重用一批,這样才能活。可是……唉!說說而已。老了。像我們当年,那像现在這样,政府搞政府的,市委搞市委的,都是一個‘权’字作怪啊!最近我听他们說,干部搞双向考评,這個不是考了很多年嘛,在我手上就搞了。不要想新花样,花样多了,人心不稳。搞建设是第一要务啊!”
居思源看着棋盘的棋子,一一闪动着,心想:這确实是個不愿意静下来的老人,即使退了,也還一個人在黑白棋子间寻找战斗。记得父亲当年要从省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前,就对居思源他们說過:我现在是静静地回忆年龄了,从今后,我不再過问任何政治上的事。父亲也确实做到了,后来再也沒干预過省委省政府的任何工作。有时候,即使对某项工作有自己的看法,但也只是在居思源和秘书面前說說,绝不向省委领导提起。省委领导来看望时,他只有两句话:你们工作得很好,我放心地過晚年生活了。居思源有时候也敬佩父亲,一個人,从省委书记這样显赫的位置上一下子退下来,从此不再過问政坛上的事情,那需要多大的决心与自制力啊!有时,是一种惯性,权力的惯性;有时,会有很多从前的部下和同事来說起。凡此种种,都很难让人真正地退下来,静下来。而一旦真地退了,静了,你获得的尊重比任何时候都多。父亲三十年沒问政事,但在江南,一茬一茬的领导都记着他,都敬重他。放下或许才是真佛,像坦山大师那样,背過就是背過,背完即放下。正因为放不下,所以才愤怒,才牢骚,才有一個人的对弈。
老干部其实也是一笔财富,可是這财富得用得有为。居思源看着杨家琪,心想当下的老干部,主要是四种:有的真正地退下来,什么也不问,像自己的老父亲;有的是身退了,心不想退,不想退,就有牢骚;有的是退下来比不退时還忙,到处插手,搞项目,成立研究会等等,忙得不亦乐乎;最后還有的就是一退百了,连人都见不着了,有如古代的隐士。相比起来,居思源更喜歡第一种。可以观,可以静,但不可以入。可以讽,可以劝,但不可以骂。
杨家琪问居思源:“居老也好吧?我們早年在一块呆過。”
“還好!“居思源說着,心裡痛了下。
杨家琪道:“居市长,居老可是個光明磊落的人。我经常跟文远說,在班子裡要民主、要软,在班子外要果断、要狠。他不行!所以就……”
“啊,杨老,文远同志是個相当好的领导,這跟杨老的教诲是分不开的。对江平的发展,不知杨老可有什么建议?”华石生打断了话头。
“建议?沒有。”杨家琪显然不满意话头被打断,硬邦邦地甩了句。
华石生望了望居思源,居思源道:“杨老一直关注市委市政府的工作,特别是对政府工作,将来還得更关心啦。”
“沒得关心。我听說居市长是很有思想很有观点的人,我們這些老朽沒用处哪!哈哈,来来,我們下一棋如何?”
“那不了,還得……”华石生为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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