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离开福利院,居思源眼睛湿润了。
回到家,居思源简单地洗了一把,就赶到医院。居老爷子稍稍清醒了些,能点头示意,但還不能說话。池强正在医院,居思源见了,便拉過他,到外面走廊上,问:“是不是你告诉江平那些人,說老爷子病了?”
“沒有,沒有啊!”池强虽然嘴上硬着,但脸却红了。
居思源說:“你這是害我嘛!到底是不是?”
“真的不是!”
“真的?”
“真的!姐夫,我哪敢骗你?他们来了,连我也感到意外,账我都记着呢。我就拿過来。”池强說着就进屋,拿出個小本子,翻了翻,說:“一共是十八万二千块钱,另外有各种补品,我已经拿到医院边的商店换了,款子是三万一千块。总计是二十一万三千块。”
“啊!”居思源心下一惊,二十一万多?真是了不得。难怪有些干部经常生病。看来,這也成了干部“增收”的最正当理由和最“合法”手段了。
池强问:“钱都在我那儿。我交给我姐,她不收。姐夫,反正都送来了,收就收呗!這些都是江平的各個单位的一点小意思,又不是找你帮忙。收了无妨。不收,人家送来了怎么办?退吧,也退不了。不退,這……”
“钱都放這。我来处理。都记下了吧?”
“都记着。”池强将本子递過来,居思源翻了几页,江平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单位都在,而且记的都是一把手的名字。他扫了眼,焦天焕名字后面是八千。魏如意名字后是五千。劳力名字后是六千。還有些企业,他看到李和平的名字后是一万,王海的名字后也是一万。他又找了下,沒找着叶秋红和李朴的名字,他松了口气。這就像在一片浑浊之中,他還是看到了一丝清新。最后,他居然看到了华石生的名字,后面是四千。好啊,這华石生,跑到省立医院,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看来,這些人都是煞费苦心了的。想想,居思源也能理解了。這些人面对的,并不仅仅是居思源一個,而是面对着强大的社会习气。有时候,深渊与坦途仅一步之差,现在,居思源感到自己就站在這两者的边缘上。收下,他就跌进了深渊;不收,正如刚才池强所說,怎么处理呢?
退回,是不现实的。那么多人,让他们来拿,還是自己让人送去?都不行,再怎么說,毕竟還有一张纸隔着。一退回,纸就捅破了,也不利于将来在江平的工作。
居思源想起上次有报道說某官员收钱后,自己一分沒用,全部捐给了希望工程。他觉得這方法不错。但实施起来有风险。至少你是收了,收了后再捐,与单纯的不收是两個概念。說穿了,是对受贿的处理方法不同而已,但并沒有改变受贿的初始定性。
那么,就只有一條路了——交给纪委。
居思源立即打电话给光辉,說居老爷子生病了,不知怎么江平方面得到消息,很多单位都来看望。看望是好事,要感谢。但是他们带来了钱物,這就不好。数字已经统计好了,如果方便,請纪委的同志明天到省城来一下,我当面交清。
那……光辉问:对那些人……
這個就不要再作任何处理了。我会在适当的场合,作個說明。居思源說:本来我要带到江平去的,但是不太合乎手续,你们過来吧!
光辉說那好,明天我让人過去。不過,既然我知道老爷子生病了,我得去看看。放心,不会向市长行贿的。
哈哈,纪委书记行贿,那還了得?居思源挂了电话,池强在边上问:“真地交给纪委了?”
“当然。”
“唉,可惜了。”
“可惜什么?”居思源沒解释,池强掏了支烟点起来,抽了两口又灭了,說:“姐夫,我最近沒事可干了。江平那边能找点事吧?我手下還有好几十号人等着我呢。”
“你能干什么事?而且,池强哪,我在江平当市长,要是我给你出面,将来我怎么在江平工作?”
“我不是請你出面。以后,要是我在江平找到事了,你不能阻拦。”
“這……”居思源顿了顿,說:“這也不行!”
“那……姐夫,你這也太……正经了吧?那你要是省长,我就不能在江南省揽活了。你要是当了总理,我還得到国外去呢!”
“池强,话不能這么說。我刚到江平,情况复杂。你一掺和,容易出事。懂吧?”
“哼,懂?我懂!走了。”池强气呼呼地一转身,奔电梯去了。
居思源叹着回到病房。老爷子正睁着眼,他上前拉住老爷子的手,问:“好些了吧?爸!”
老爷子点点头。
居思源說:“我最近忙,也不能天天陪你。過几天過年了,回家過不?”
老爷子又点点头。
居思源說:“到时我来接您回家。”
老爷子第三次点了点头。
居思源想一個耿直一生的人,现在老了,病了,也就如同婴儿一般。不過,這是個一生纯洁的婴儿,人,其实活得纯洁才最安妥。他想老爷子此刻一定是安妥的,他在回视過往的足迹时,能够无愧地說:那都是用心走了的,都是清洁与真诚的。
其实,很多时候,居思源面对着父亲,心裡总是有一缕羞惭。当然,他也觉得這個时代与老爷子所处的时代已经不同了,自己身在其中,是根本不可能完全与所有的不干不净的东西脱离的。记得有一次与老爷子谈话。老爷子问到几位老同志的孩子的情况,居思源一一說了,其中谁谁在那個厅当副厅长,谁谁在某大学当教授,谁谁在部队当到师长了。還有谁谁因为经济問題被抓了,正在监狱裡。老爷子听着,很久才道:不管在干啥,关键是要行得正,坐得稳。正心,正心哪!有些孩子,因为老头子老娘为革命立了功,当了官,自己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普天之下,生而平等,谁要是老记着自己头上的光环,谁就可能最走弯路、最容易出事……
老爷子拉過居思源,說:我为什么给你取名思源?就是要你饮水思源,不忘记過去。這样,你才能好好地走路,好好地工作,好好地做人。
从医院出来,居思源一個人散步回家。正走着,碰到了省纪委的鲁书记。鲁书记也算是居思源的大学同学,都是复旦毕业的,只是鲁比居要早两届。居思源說:“鲁书记也好兴致,晚上看风景?”
“哪是?刚刚从单位回来。思源哪,知道吧,刚才,王长被‘双规’了。”
“王长?王部长?”居思源說:“前几天還在江平,跟兴东部长一道调研呢。”
“這事纪委早就定了,等着省委批准。省委常委会下午才开,晚饭时执行的。唉,王這個人哪,也是太……”
“……”居思源也不好问王长到底是为什么被双规了?這年头,除了经济問題,干部再也很难犯别的错误了。他摇摇头,說:“太可惜了。”
“是啊,可惜啊!不過,他也太……南州那边查下来,三千多万。怀凯书记都发了火,說要严惩。”
“這么多?”居思源心想,平时王长也穿得朴素,为人也算低调,怎么就?钱能干什么呢?去年曾报道的某地领导被双规时,从家中搜出的钱有一亿多,全部装在箱子裡。平时自己和家人根本不敢使用。或许,钱只是一种变态的安慰了吧?
“思源哪,江平现在基本顺了吧?渭达同志……”
“啊,都很好了。”
鲁书记靠近了一下,說:“最近二室那边正在查流水的事,可能情况比较严重。”
“啊!”這居思源是有心理准备的。上周回省城,他专门向省纪委石书记作了汇报。对于省纪委立案调查焦天焕,他表示绝对支持。黄松被杀,虽然处理得十分隐蔽,但在高层引发了很大震动。省委书记路怀凯、副书记李南、纪委书记石义都作了指示,要求严查凶手,并且一查到底。同时,考虑到黄松生前曾多次实名举报焦天焕,将查处焦天焕案与此案并案调查。只是一個是由纪委负责,一個由公安专案组负责。
鲁书记道:“焦天焕這人其实挺有才的,也能干。這几年流水搞得也不错嘛!只是写什么诗,官员嘛,這就很危险。”
“其实不仅仅是诗……”居思源說:“如果仅仅是诗,那就好了。唉!”
“也是。”
第二天,居思源很早就到医院,一直到江平市纪委的人過来,将钱和记账的本子一并交了,才放了心。光辉也来了,他给老爷子带了点营养品和一束花,居思源說:“這得谢谢了,這最好。老爷子退下来這么多年,最喜歡养花。自己养了不算,還喜歡送给其它一些老同志。他看见這花,应该最高兴的。”
年前,照例有一次党政联席会,主要研究年前年后的相关工作。春节放假,很多事情就得耽搁,只有年前研究好了,才能保证春节上班后就能正常运转。特别是年后的几個会议,包括经济工作会议,政府工作会议,市委工作会议,還有其它的会议,都得年前定调子,形成材料。年后,就按部就班地开展。联席会议定在腊月二十七,二十六這天,居思源专程到桐山。他带着民政等部门,深入山区,慰问了十几户贫困户。同时,他又到万亩山核桃基地,加工厂建得差不多了。回江平的路上,徐渭达给居思源打电话,问他在哪?居思源說正回市裡。徐渭达說那你先到我這来一趟吧。
徐渭达最近严重感冒,在家休息了几天,人看起来也瘦了不少。居思源进门就问:“感冒好些了吧?”
“啊哼嗯!”徐渭达翻了翻眼皮,待居思源坐下后,才道:“省纪委正在调查焦天焕,知道吧?”
“啊!是吧?”
“省纪委這是怎么搞的?老是盯着江平。焦天焕還是不错的同志嘛!不能因为县长出事了,就来查书记。這样查下去,我們的干部怎么能安心工作?”
“他们不就是查嗎?如果沒事,查查還能澄清事实。”
“不就是查?思源哪,复杂啊!你才到江平,你啊,千万可别插手這些事,手伸进去可难抽回来啊!”徐渭达望着居思源,又道:“我還听說有人到省裡要求查居然山庄。好啊,都查吧,看看能把江平查成個什么样子?這样不好!不好嘛!”
“哈哈,省裡查,应该是省裡定的。谁能要求?渭达书记啊,只要沒事,還怕查?”
“话是這么說。可是,你也知道现在哪個干部沒有背景?你查這個干部,就不仅仅是查他本人了,而是在查他的背景哪!查一发而动全身罗!”
“啊,這倒也是。”
“唉!我准备跟怀凯同志汇报一次,不能這样老是查了,再查,江平怎么办哪?思源哪,你才来,将来你還得在江平呆着。你也得考虑考虑。這事,我看你也得和省委领导同志說說。都說說嘛,安定是第一要素,不安定,特别是干部不安定,怎么发展?”徐渭达站起来,转着精致的脑袋,說:“流水這几年的发展還是很快的。焦天焕是有点附庸风雅,但那是爱好嘛!谁沒有爱好?何况,也太……查一個县委书记,竟然连我這個市委书记都一点不知道!還有居然山庄,就查就查。凭什么嘛?凭马喜死了?啊!真是……”
居思源看着徐渭达越說越生气,便道:“渭达书记,也别生气了。這事是得向省委汇报下。我也說說。组织程序還是得走的嘛!但总体上,我认为查比不查好。查,才能正本清源,才能還原真相。不是坏事嘛!正好,我有個事得說一下。最近,我們家老爷子病了,江平的不少干部不知道怎么了解到了,都去了医院,送了些东西。我已经請纪委的人到省城,将东西全部带回来了,并且带回了名单。我跟光辉同志說,事情就至此为止。不過我得检讨,沒有处理好這事,让消息传到了江平。我有责任!”
“哈哈,哈!這事……思源哪,你也太认真了吧?大家都是心意嘛。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也得去看看居老啊!不過,既已交了,就按你說的至此为止。以后啊,人之常情,還得考虑的。我听說,铭清同志年后就過来了,過来也好,减轻你的工作压力。也好啊!”
“应该是年后。他前几天還打我电话,說厅裡那边還有些事沒有办完,年后就到江平。我也是欢迎他到江平来的,他对财政工作、经济工作熟悉,江平需要這样的同志。啊哈,组织安排嘛,好,很好!”
两人正說着,徐渭达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接了,一边哼哼地应着,一边看着居思源。居思源听见徐渭达似乎在說:這事我知道了。不要急嘛!還有這事我再跟思源同志說說,他可能对你们的情况還不太了解。
放下电话,徐渭达道:“方跃进,他說你让他把那些失地农民的社保一次性缴清了,他沒办法,想让我给你說說,先缴一部分,其余今年底之前交清。”
“這個不行!”居思源沒容徐渭达再說就直接道:“這個我在开发区那么多农民的面前承诺了的,绝对要执行。方跃进沒钱可以,我让财政查查他的账。如果账户上有,就得缴,真的沒有,政府這边暂时替他付了。”
“這……思源哪,对老百姓嘛,也不能那么太认真。开发区有开发区的难处,得……”徐渭达笑着道:“能缓就缓一步吧,反正迟早也得给。”
“這個年前必须到位的。我明天就准备到开发区去亲自過问此事。渭达书记,再出现一個开发区事件,我們可就……”
“那……也是。就按你的意见办吧。”徐渭达有些不快,又添了句:“就当我沒說!”
“渭达书记,這……政府的工作還得完全靠书记关心支持。我敢這样做主,就是因为渭达书记能理解能支持嘛,是吧,哈哈。”居思源将话一下子封了,徐渭达也不好再說,摇摇头坐下喝茶。程文远进来了,嘴上道:“渭达书记,太不像话了。居……”
程文远猛一抬头,居思源就站在眼前,他马上将后面的话吞了,改口道:“居市长也在?正好,有件事,想给两位一把手报告下。”
徐渭达点点头。
“是這样,我家孩子不是在加拿大嘛,去年生孩子,老婆也過去了。最近,老婆身体不太好,他们想我過去看看。我想也是,一年過年了嘛,正好有假;二来小外甥還沒见過。因此,想出去一趟。”程文远說:“可是,我跟组织部那边說,說要省委组织部和省纪委批准。搞得太紧张了吧?好像我去了不回来似的。這事,唉!”
“省裡为什么不批?”徐渭达问。
程文远說:“哪知道?說是中央的要求。”
“大概是的,我也听說了。那就等下一步再過去嘛。”居思源說:“上周,我的一個熟人,副厅级,也是沒有批准。他们主要是被一些裸官们搞得太紧张了,因此才出此办法。不過,应该不会時間太长的。”
“裸官?”程文远哈哈笑道:“我也算‘裸官’了?”
“哈哈,哈哈!”三個人都笑起来,但是笑声却各不相同。徐渭达的笑是精于世故,居思源的笑是旁敲侧击,而程文远的笑则是被人击中要害的尴尬与疼痛。
居思源走后,程文远对徐渭达道:“不就是从省裡過来的嗎?也太……你听那說话,像個市长說的?什么‘裸官’?這不明明是……唉!渭达书记啊,我看江平一天比一天不太平了。下次請渭达书记给省委說說,我到别的地方去吧,或者到省直那個厅局去干個闲差事,也比在江平好啊!有些人才来三天,就想查人了。這不是文革作风嘛?文革作风!”
“文远哪,话不要這么說。自己心态要正。谁到江平,也不是谁自己說了算,是组织安排。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风,要理解要宽容要支持嘛!”徐渭达从烟盒裡拿出支烟递给程文远,继续道:“你也是老领导了,這点還想不通?至于查,我刚才也同思源同志谈了。思源同志是個组织原则很强的人,应该不会的嘛!要想开,下一步江平的工作,很可能就是思源和你搭档。现在就得磨合啊!”
“我也不想這些了。只是……最近居然山庄可谓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黎子初天守着大门,连一辆车也看不见。還有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