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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上)

作者:未知
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的小笺纸上,是一個女子娟秀的字迹。高廷芳曾经为了改变笔迹,无论左手還是右手,书法全都练得异常熟稔,所以此时此刻一眼就看出,写字的人虽說有良好的功底,但写字的时候却手不稳,不知是情绪起伏,還是病体虚弱。见這位国后苏娘娘通篇都是劝苏玉欢留在东都国子监好好读书,磨砺性情和本领,日后不负容侯之名,丝毫沒有姐弟情深,反而流露出几许淡漠,他就抬起头来看着刘克迪。 “如果我沒有记错,南汉国后苏娘娘,比苏小弟年长六七岁吧?” 刘克迪知道,自己今天這一来目的被人拆穿,希望就全都寄托在了高廷芳身上,如果对方坚决不肯配合,那么苏玉欢很难留在东都。当下,他就尽量用平稳的口气說道:“苏娘娘是老侯爷长女,容侯则是老侯爷三十岁时,夫人难产生下的儿子。夫人在容侯三岁就去世了,所以老侯爷沒怎么太严格教导他。苏娘娘册封为太子妃时,容侯才十岁,但苏娘娘对容侯一直都很关切,常常送各种书籍玩物,老侯爷去世之后,苏娘娘也常常召了容侯进宫宽慰纾解。” 感情很好,這封信却写得這么淡漠? 高廷芳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我记得,南汉国主虽說儿女不少,但苏娘娘并沒有嫡亲子女。” 见刘克迪登时闭口不言,高廷芳這才淡淡地說道:“南汉国主既是忌惮前一代容侯苏老侯爷的赫赫功绩,那么为免外戚专权,苏娘娘无子,那我也不觉得奇怪。而北境水军之中那些对苏家忠心太過的部将,在苏老侯爷去世之后,却依旧把苏小弟当成异日的主帅,南汉国主自然耿耿于怀。只不過,好歹他還有几分良心,知道把苏玉欢送来出使大唐,還打算让他留在东都,至少给了他一條活路。” 被人如此直言不讳地揭自家国主的老底,刘克迪脸色数变,但终究還是一言不发。只要苏玉欢能够留在东都,他就不但完成了国主交托的任务,也对得起苏老侯爷昔日的恩情,对得起苏娘娘的暗中嘱托。苏玉欢并沒有其父的惊才绝艳,如果只为了争一时之气就回南汉,只会平白丢了性命! “刘大人回去告诉苏小弟,我连日不是养病就是养伤,实在是在屋子裡待烦了,他若是有空闲,這两天陪我去逛逛洛阳城中南市如何?” 面对高廷芳那仿佛洞彻世事的眼神,刘克迪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长揖行礼道:“多谢世子!” 等到刘克迪转身离去,一直死死憋着的洛阳才气恼地叫道:“南汉那個国主太无情无义了!” 林御医瞥了一眼反应平淡的疏影,這才懒洋洋地說道:“這是国家大事,小家伙你懂什么?再說了,你之前不是一碰到苏玉欢就天雷勾地火,沒完沒了吵架嗎,现在又替他說话?” “吵架归吵架,可我就看不惯那种人!”洛阳忿忿不平瞪了林御医一眼,随即求救似的看着高廷芳道,“世子殿下,你真的要帮這种人?” 高廷芳微微一笑:“你看不惯,但這样做却也无可指摘。南汉国主已经很讲人情,也很聪明。苏全章如果在,北境水师对他奉若神明,這就已经很招忌讳了,更何况苏全章都已经死了,那帮人還打算继续依附在苏家麾下。那南汉究竟是苏家的,還是国主的?可无缘无故杀了苏玉欢,接下来北境水军說不定就要大乱,南汉根基也就垮了一半,可把苏玉欢留在东都,回头刘克迪回去一說,是大唐天子看中容侯人才,你說军中会什么反应?” 见洛阳不說话,他就自问自答說:“军中会认为是大唐天子强夺南汉名将之后,又或者是容侯贪图富贵另觅高枝,于是大多会万众一心,为国主效死。” “可苏小弟的姐姐還在南汉。”這一次,认认真真发言的却是疏影。 “沒错,苏娘娘在南汉。但不论是为自己着想,還是为了弟弟着想,她都更加希望苏玉欢留在东都。如此一来,她虽說沒有母族倚靠,却不再受国主忌惮,而且可以保住弟弟不卷入未来那场漩涡。更何况,只要過了五年十年,苏家在军中的势力不再,他们姐弟也许就能团聚,总比眼看苏家万劫不复强。” 高廷芳說到這裡,不知不觉想到了十二年前那场惨变。狡兔死,走狗烹,這本是古往今来常有的,可当年内忧外患俱在,皇位分明不稳,他那位父亲又为何要自毁根基? 林御医和洛阳疏影猜到了高廷芳由此及彼,想到了那段過去,不由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沉默了下来,而门外守着的杜至死死握紧了拳头,亦是回忆起了惨死在临波阁上的父亲以及众多叔伯长辈。 正如高廷芳和刘克迪所料,苏玉欢对于高廷芳逛南市的邀约那根本是想都沒想,不但立时三刻冲了過来,而且還振振有词地以择日不如撞日为由,提出眼下就立刻出门。当這件事报到通事舍人秦无庸那裡之后,秦无庸大惊失色,慌忙亲自跑来各种拖延,总算是把日子拖到了明日。很快,消息便迅速从四方馆传往各处,该知道的人,不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前天高廷芳才从宫中被送出来,又因为刘克迪的請求,邀了苏玉欢明日去游南市,南平使团上下自然也是一片鸡飞狗跳。路上有马车,這倒是不愁,可到了南市,高廷芳和苏玉欢该怎么走?骑马……世子殿下如今对外宣称体弱不能骑马;走路……一個前天還在宫裡病得七死八活的病人,能够走路逛南市?到最后,還是奉了圣旨留在這裡侍疾的林御医板着脸拍了拍巴掌,阻止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出主意。 “都别吵了,我已经吩咐了苏玉欢,明早自然会有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容侯苏玉欢一如既往满脸堆笑地进了玲珑阁,赫然推着一辆四轮车。见众多侍卫看他的目光如同针刺一样,他一面在心裡嘀咕,明明是你们世子殿下邀约我的,一面却笑吟吟地說道:“昨天我和高大哥约好之后,就想到了怎么在南市怎么行动的問題,便請教了林先生。昨天我让人在东都找了小半天,终于找到了這個。想当初蜀国诸葛丞相晚年病弱不良于行,行军打仗时就坐過四轮车,高大哥今天要逛南市,下了马车坐這個正好!” 然而,他這自以为非常好的主意,迎来的却是一片死寂。洛阳听說是林御医的主意,更是狠狠瞪過去一眼。只有疏影依旧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上前好奇地打量抚摸着這辆四轮车,旋即转头說道:“洛阳,我和你左右一块推车。” “疏影,你這個笨蛋!”洛阳气得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回头被人看见,世子殿下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高廷芳眼看着两個小家伙又开始互瞪,苏玉欢则是一脸不明白的表情,他哪裡不知道自己身边這些人担心的是自己看到四轮车,会忧虑被药物戕害已深的身体,当即先对林御医耳语了几句,交待了他今天回太医署去刻意散布一個消息,這才笑呵呵地說道:“還是苏小弟考虑得周到。来来来,让我坐上去,体会一下诸葛丞相当年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决胜千裡的滋味!” 见高廷芳真的兴致盎然去坐這辆四轮车,杜至等侍卫顿时面面相觑。 而林御医咀嚼着刚刚高廷芳的吩咐,眼看洛阳被疏影拖着,满脸别扭地去推车了,侍卫们纷纷追了上去,他便冲着呆若木鸡的杜至說道:“现在想得太久远,于事无补,還不如好好把握当下。阴阳逆行丹說是无药可解,但我就不信真的回天乏术。你们只管好好看着他,别让他乱来,我回太医院去,把所有古书翻個底朝天,总能够有点收获。” 然而,对管理着偌大一個四方馆的通事舍人秦无庸,以及其他各国使团的人而言,当看到高廷芳竟是坐了一辆四轮车被人推出来,一旁是兴高采烈的苏玉欢时,在含元殿上领教過高廷芳犀利词锋的他们,還是有一种惋惜的感觉。只不過,见高廷芳本人虽面色苍白,却坐得四平八稳,嘴角含笑,似乎并不因为這孱弱的身体而有什么忧愁,甚至還在和一旁的苏玉欢谈笑风生,好些人不禁心生敬意。 就连求婚失败的吴国副使黎远征,在看了一眼旁边畏畏缩缩的正使,也就是国主之弟杨铭时,他原本对高廷芳的满腔恼火也化成了一声叹息。 “高赖子竟然能养出這么一個儿子!” 从四方馆门前登上马车,入定鼎门,沿天街一路北行,随即到建春门大街右拐,当抵达南市时,下车的高廷芳再次坐上四轮车,却留下了大部分侍卫,只带着洛阳疏影和杜至等四名侍卫。苏玉欢则是腰佩宝剑,带了两個童儿。对于這样的人员配置,杜至觉得实在太過单薄,可苦劝之下,高廷芳不听也就罢了,偏偏苏玉欢也在旁边插嘴道:“杜大哥你不用担心,逛南市不适合人多,這点人跟着足够了。” 要不是为了你,世子殿下怎么会好端端到南市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来! 杜至气得别過脑袋去,然而,等进了南市后,只见处处熙熙攘攘都是人,他们這几人紧随四轮车,也只是勉强不被冲散,若人多那就更加难走,他這才意识到苏玉欢的建议是什么意思。可這样一来,他不得不绷紧神经应对四面八方的人。渐渐的,他们竟不是自己走,而是随着人流不自觉地被推着走。 可就在這时候,苏玉欢似乎也发现這裡人实在是太多,便让洛阳和疏影停下,自己蹲下身子在四轮车前头敞开的地方摆弄了一阵,竟然升起了一道挡板。他這才站起身,冲着杜至挤了挤眼睛說:“這四面挡板,包括靠背,全都是内衬铁板,最结实不過,后头你守着,左右是洛阳和疏影,前头是我,再加上其他几個人照应着,谁能动得了高大哥?” 洋洋得意的苏玉欢看向高廷芳,正期待几句褒奖的时候,他就发现高廷芳的眼神倏然一变,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连忙转過身来。 却只见不远处一座西域商人开的香料铺中,一個头戴莲花宝冠,身穿紫纱帔,青纱裙的女冠正从店中出来,赫然是清苑公主。下一刻,只带着一個侍女的她却被一行人直接堵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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