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沐言VS夏穆(一)
那是久违的消毒水气味……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和镶嵌在其中的投影器,感谢老天赐给他的杰出视力,還能看到上面刻着的“SONDO”字样,那是索堂公司的标志。
无论是窗帘還是身上盖着的被单,都是淡淡的艾利斯兰色,干净但冰冷,右边的柜子上還放着一束浅紫色菖蒲花。
他皱着眉头,望着天花板,下意识地說了声:
“开始播放。”
SONDO-VFAII型投影器接收到声音信号,发出“滴”的一声,将一道光幕打在空中。
上面正在播放一则新闻。
“……现播放一则游戏快讯:《圣光纪元》开服首日,因玩家热情度過于高涨,百万人同时在線,导致服务器崩溃,对此维尔福公司管理者加布裡·威尔先生向广大玩家致意最诚挚的歉意,并表示他们已向法国育旺迪公司发出技术支援的請求,预计不超過一天就可以……”
女主持的声音清脆动听,但在沐言听来却宛如刺耳的谩骂和讥讽。
此刻他完全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只能笨拙地转动脖子,看到左边桌子上摆放着一张烫金黑卡。
熟悉的一幕幕唤起了沉睡已久的记忆,宛如旧土被重新翻起,原本活生生的记忆却被无情地掩埋。
“原来那些……那些都是一场梦嗎?”他喃喃道。
起初他的心情谈不上绝望,平淡中带着一丝失落,然后渐渐涌起越来越多的不甘。
仿佛滴入清水中的墨点,一开始晕散出几缕,随着時間的推移扩散到满池漆黑。
梦魇般漆黑,择人欲噬般深邃。
突然,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宛如落水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在心裡狂喊:“系统!系统!人物面板,任务日志,随便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们了,出来啊!”。
他的呼唤仿佛石沉大海。
三秒钟后,突然——
“
人类男性,夏穆,等级50
身份:『织谎者』
……
”
半透明的文字還停留在眼前,沐言却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了。
他像個傻子似的咧开嘴笑着,起初只是无声的微笑,后来逐渐大声,甚至有一丝癫狂的味道,再到后来笑得太用力以至于开始剧烈咳嗽,不得不捂着嘴。
等等……
捂着嘴?
笑出眼泪的他盯着自己因肌肉萎缩而苍白如骨的手掌,看着它像干瘪的气球在充气一般慢慢充盈。
不经意间,他又回来了。
带着些许不可思议,忍着放肆大笑的冲动,他从床上慢慢爬下来,安静地在病房裡走来走去。
這种奇妙的感觉,這种做梦一样的场景,他的确只有在梦裡才见到過。
走到梳洗台的镜子面前,他看着自己的脸逐渐从沐言变成了苏利亚他们所熟知的夏穆,也就是那個被真相吓死的“蝈蝈”,宛如被人施了魔法。
“七环「永久变形术」還是二环「易容术」?”
心情大好,他還和自己开了個玩笑。
“所以接下来该解决人生三大问了?”
平静下来的他开始打量起四周来,這個病房和自己待的那间完全一致,只是少了父母和医生护士的陪伴。
就在這时,“咯吱”一声,门开了。
他的病房是专为瘫痪病人设计的,大概三十平,在住院楼七十四层,属于最鸟不拉屎的地方,被一道门廊隔成一大一小两部分,推门而入是狭长的過道,左边挂衣服,右手边是模糊的玻璃窗,透過窗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影,分不清是谁。
沐言一直盯着门廊上的身影,带着好奇的微笑,他很想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会是怎样的惊喜。
直到对方视若无物地穿墙而過,他脸上的笑容才完全消失。
這是一张标准的图灵人面庞,黑发微卷,皮肤白皙,碧蓝色的眼珠像爱琴海一样深邃宽广。這种颜色被称为“蔚蓝的海风”,听上去就带着海边特有的温暖和湿咸。
這個名字也是他挑选這种瞳色的原因。
对方的银边黑袍让他记忆犹新,那是黄昏42年,四百位勇士目送奥杜因身陨在无尽之海上空,率领這艘“银河战舰”的三位团长一齐送给自己的学者袍,来自米兰著名服装品牌“阿瑞尼”的游戏店面,還有一個好听的名字,叫作“知识之轮”。
胸口的徽章在游戏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它是“传奇学者”的象征:一本翻开的书上托着一根蜡烛,代表真理刺破黑暗与迷茫,带来希望之光。于黄昏35年,“诸神之黄昏”结束,灰烬公爵嘉顿死于霍加斯之巅时,晨风校长兼密友怀恩·加西亚代表皇室和洛坎最大的学者组织“银烛会”送给自己。
现在,這些他原以为已随服务器一起烟消云散的事物都出现在了别人身上。
而這個人,是他,又不是他。
他是夏穆。
于是古怪的一幕出现了,相互独立的玩家和角色对视良久,谁也不肯先讲话。
最终高了一头的后者率先开口。
“你好。”
沐言沒有回答,他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事,示意对方别說话,自己扶着床笑了会儿。
“笑够了嗎,沐言先生?”
学者依旧彬彬有礼,一如沐言一贯的作风。
“来個自我介绍吧,朋友,說你是‘夏穆’什么的就不必了,那一套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熟。”沐言靠着游戏仓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然而对方却丝毫沒有听进去。
“如你所见,传奇学者夏穆。”
“這個笑话不好笑,重讲。”
“为什么呢,沐言先生?”夏穆笑了笑。“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承认什么?你是夏穆么?如果你是夏穆,那我是谁?”
“沐言,华夏人,独生男丁,19岁,3岁时患上帕拉雷斯综合症,高位截瘫,双臂肌肉萎缩。”
他不禁眉毛一挑。
“知道的挺细致啊,還有么?”
“当然,我对你的了解,就像你对我的了解一样。”夏穆笑着,话锋一转。“沐言其人,自幼安静,爱读书,不求甚解。看似少年老成,表面刚强如铁,从未怨天尤人,叹慨命运不公。实则内心脆弱敏感,十三岁之前几乎彻夜不眠,对着纱窗一看就是一整夜。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只可惜无法实践,每逢此时,往往在心中重描一遍‘废人’二字,然后咽下泪水佯装若无其事。”
“說得好。”沐言情不自禁为对方的條理清晰鼓起了掌。
“我大概明白了,你可能和這间病房一样,是我一段不算美好的回忆,多半带了几分消极情绪那种。就像很多影视作品裡描写的一样,主角在成长之前总要经历一段‘心魔’的考验。”說着他感慨似的叹了口气,“其实更让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不把游戏裡的东西也讲一讲,是担心那些愉快的事情引起我的乐观情绪么?”
“不不不,你错了,沐言先生。”夏穆连连摆手。“游戏裡的事情也可以讲,但能讲的不多。”
“为什么?”沐言反问。
“這话题先放一边。您還记得自己为什么起這個名字嗎?以及为什么是這样一副人设?”夏穆完全沒有让他回答的意思。“說来惭愧,這個西幻风格的游戏,我其实不是很喜歡,反而是你为我起名——”
“放屁,什么叫为你起名?”沐言冷冷打断了他。
夏穆笑笑,沒有反驳,接着說道。
“我更喜歡当时你心裡那段话,‘春露秋霜,夏风冬雪,帛颂以飨,沐歌以徜’,啧啧,果然是自幼爱好读书的文艺青年,东方的文字处处透露着韵律和美感,我仿佛能看到在一片美好的土地上,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总有人唱着歌,手捧古卷,徜徉在知识的海洋裡。以及你那渴望的眼神……”
夏穆感情澎湃,带着夸张的肢体语言。
沐言很清楚,這种举止来自吟游诗人和晨星的诸多演說家,追根溯源是官方向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雅典城邦的文化习俗致敬。
他曾经痴迷于這项活动,但现在他本人变成了聆听者、被演說者,感觉全然不同。這一刻他总算能理解为什么总有玩家冒着入狱三天的风险也要攻击广场上的演說家了。
对方這副样子真是让人恨得牙痒。
“然而你却不能,你只是一個废人,一個必须要在病床上躺一辈子的废人,根本做不到什么‘夏风冬雪,沐歌以徜’,甚至连‘夏沐’這样钟意的名字都被人夺走了。你說是么,沐言先生。”
夏穆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但话语却像开了锋的利刃,寒光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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