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三十五回【下】
婉玉低頭想了一回,擡頭道:“我便不去了,讓奶孃丫頭們把珍哥兒抱來,我跟他在這裏喫就是了。”
碧枝聽了便走了出去。怡人上前一邊給婉玉斟茶一邊道:“姑娘做得極是,咱們巴巴湊到前頭去做什麼?旁的不說,姑娘原是妍姑娘的妹妹,如今是梅家故去長女的妹妹,再往前頭去,這身份便尷尬了。”
婉玉嘆道:“當我願意來?不過是爲了珍哥兒罷了。”
採纖聞言笑道:“姑娘待珍哥兒是沒得說,親生的孃親又能如何呢?姑娘得了好喫的、好玩的,哪一回不緊着那個小祖宗?珍哥兒也跟姑娘親近,平日裏粘得緊,連老爺、太太也都往後排呢。”
婉玉道:“前些日子哥哥從外頭給珍哥兒帶了一缸金魚兒,那小乖乖踮着腳扒着魚缸看了半日,拿了竹笊籬要撈魚,衣襟上濺得是水,丫鬟過來要幫,他死活都不肯,等魚撈上來就舉着笊籬跑到我跟前說‘這一對兒金魚送給姨姨,姨姨最喜大紅色,我特特挑了一對兒最紅的。’”說到此處,臉上掛了笑道:“這孩子如今連一對兒金魚也都先想着拿來孝敬我,怎不讓我多心疼他些。”
怡人笑道:“姑娘疼他自然極好的,但卻說珍哥兒是‘孝敬’,沒白的顯着自己老了幾歲。”
婉玉笑道:“說‘孝敬’怎就不對了?我若沒資格說,那天下除了我爹孃,就沒人能讓珍哥兒擔得起這兩個字了。”
三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笑了一回,忽見碧枝慘白着臉兒,踉蹌着走進來,跪在地上帶了哭腔道:“姑娘不好了,珍哥兒找不見了!”
婉玉只覺腦中“嗡”一聲,站起身失聲道:“什麼?怎麼找不見了?”
碧枝哭道:“我出去找奶孃和丫頭們,讓她們把哥兒抱來,這才知道哥兒一個時辰前還在園子跟別家的幾個小孩子一處玩,轉眼的功夫就不見了。下人們都慌了,不敢報上來,自己滿園子找,可上上下下翻了個遍,也沒見着孩子,方纔見姑娘要孩子,這才瞞不住了,把事情報了上來。”
婉玉聽完便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去把珍哥兒的奶孃和丫鬟叫過來!”
碧枝馬上爬起來,一溜煙跟在婉玉身邊道:“姑娘莫急,三爺剛派了人到前院找,興許是哥兒淘氣,悄悄往前院男人們的地方看熱鬧去了。”
婉玉咬牙不語,心中急得如揣了一團火一般,直往園子裏頭去,繞過一處翠嶂,只見楊晟之正站在那裏與兩個丫鬟說話,婉玉早已顧不得些許,提了裙子幾步跑上前,急道:“找着珍哥兒沒?他在哪兒呢?”
楊晟之見婉玉來了,心下不由一喜,面上不動聲色道:“妹妹莫要着急,已派了人上上下下去找了。”
婉玉怒道:“說得輕巧,我怎能不急呢!這園子大,他一個小孩子家家,磕着碰着了還是好的,若萬一掉進……掉進……”想到自己原先便是被人推到荷塘溺死的,腿愈發軟了,急得哭道:“若他有三長兩短,我活着也沒趣!”一邊用帕子抹淚一邊往荷塘邊跑。
楊晟之忙追趕幾步跟上前,不防婉玉又頓下腳步問道:“荷塘派人找過沒有?”
楊晟之道:“早就派人去過了,妹妹放寬心,今兒個申時我還見過珍哥兒,嚷嚷着讓我抱他往前頭去聽戲,我琢磨着前面人多,爺們兒湊一處喫酒划拳,太過吵鬧了些,怕驚嚇着孩子,便沒帶他去。定是他這會子貪玩往前頭瞧熱鬧去了。”
婉玉聽罷恨不得直衝到前頭找人,但因不合禮制,只得大聲道:“那快些讓人去找找!”又落淚道:“早知道我就不放那孩子去,就該牢牢守在身邊……”
楊晟之暗道:“婉妹行事向來端莊得宜,此番還是頭一遭見她如此失態。旁人皆言婉妹妹與我那小侄兒情分非同尋常,如今看來確是不假,如此便成了。”又見婉玉神色焦急,滿頭是汗,臉兒也紅撲撲的,眼中滿滿的是淚兒,心中發軟,愈發憐愛道:“妹妹別亂了方寸,且等一等,我這就到前頭去找孩子。”
言罷便舍了婉玉往前頭走,待到楊母住的知春堂,只見桌椅已在院中支開,丫鬟婆子端了托盤東西而走,各家女眷們紛紛入席。楊晟之朝院中瞧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悄悄繞路過去,忽見前方有一衆小姐穿了月亮門往院內走,忙閃身藏到一叢柳樹後頭,卻仍叫梅燕雙瞧見了。梅燕雙見了楊晟之便厭惡,撇着嘴自言自語道:“鬼鬼祟祟的偷看姑娘小姐,成什麼體統,哪裏有大家公子的風範了?商賈之家的庶出小子,一身上不得高臺盤的小家爛氣。”想着又朝楊晟之藏身處了一眼,哼一聲扭了頭往門內走。
梅燕回正跟在梅燕雙身畔,耳尖聽到幾句,順着梅燕雙的目光一看,不由怔了怔,腳步也放慢下來,漸漸落到最後,暗道:“姐姐素是個衝動昏聵的,不懂好歹,一心只愛俊俏郎君,哪裏知道楊家三公子的好處……楊晟之纔多大的年紀,如今就是皇上欽點的五品了,日後做官做宰的自然有一番榮華,且這都不論,楊家滿門的富貴,只怕嫁到這樣的門戶裏比做姑娘時的喫穿用度還要講究些。”又頻頻回頭朝楊晟之看來,不斷打量,見楊晟之魁梧挺拔,沉穩內斂,心裏撲通通跳了起來,臉兒也紅了,又想:“吳其芳雖俊雅,佔了‘風流’二字,楊晟之卻是極有大家氣度的。”有心上前跟楊晟之攀談兩句再度其人品,但一來不合禮數,二來又尋不到時機,只能眼巴巴的偷着打量。偏巧楊晟之此時擡頭,眼光剛好相撞,二人具是一呆,梅燕回臉兒“噌”一下直紅到耳根,慌忙轉過頭提了裙子快步進了半月門,再悄悄回頭一看,只見楊晟之早已不在了,心裏不由悵然起來。
卻說楊晟之見了梅燕回這番光景,心下雪亮,見姑娘小姐們具已進了院子,急忙邁了大步往前院去,暗道:“通判家的姑娘怕是起了別的心思,我需遠遠躲着,在這要緊的當口別落人口實,且她們對婉妹不敬,也合該受受教訓纔是。”心裏一邊盤算一邊往前走,穿了遊廊,又過一道拱門,耳邊就隱隱聽見前頭戲臺子上鼓樂喧譁和喝酒調笑之聲,腳步也漸漸緩了下來。
竹風正站在穿堂口抻着脖子往後院望,見楊晟之出來,忙迎上前低聲道:“爺讓我辦的事已安排妥了,孩子我抱到小茶房去,我把門在外頭鎖了,讓我姑姑在裏頭好生看着,一時半刻間醒不過來。”
楊晟之道:“沒人瞧見?”
竹風拍胸口道:“三爺把心放肚子裏,我用戲袍子裹着哥兒抄小道兒抱出去的,沒半個人瞧見。”
楊晟之方纔舒了口氣,又細細想了一回,囑咐了竹風幾句,在前廳轉了一回,又繞回到內院。原來珍哥兒正是淘氣的年紀,自己舍了奶孃丫頭們悄悄溜到前頭看爺們兒喫酒划拳,又見戲臺子上唱得熱鬧,就溜到後臺躲在簾子後頭看戲子扮相,忽見不遠處小桌上擺着主子們賞下來的幾個菜並小半壇玫瑰花瓣滷的酒釀。珍哥兒瘋玩了半日早已渴了,趁沒人瞧見就偷着抱來吃了幾口,只覺滿口清甜,不知不覺間竟把小半罈子吃了個乾淨。過不多久酒氣上涌,又因玩得累倦,就堆在簾子後頭睡熟了。偏巧楊晟之跟竹風到戲臺子後頭尋楊景之,無意間看見珍哥兒睡在臺簾子後頭,見他臉色紅撲撲,帶着酒香,再看地上的空罈子便知他是醉倒了,楊晟之當下便要將孩子抱起來送到內宅去,但走了兩步忽改了主意,心中捏定一計,反手將珍哥兒交到竹風手中,叮囑他別叫人瞧見,也別叫孩子醒了,妥妥帖帖的藏起來,待回到園子,衆人已爲尋珍哥兒鬧得人仰馬翻。
當下楊晟之在荷塘邊尋到婉玉,只見地上烏壓壓跪了七八個丫鬟婆子,婉玉一面大聲呵斥一面落淚,一擡眼見楊晟之來了,忙用帕子拭了眼角,迎上前急切道:“找着珍哥兒了?”
楊晟之引婉玉朝僻靜處走了兩步,擰眉帶了焦急神色道:“有檔子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竹風跟我說,他方纔影綽綽見個婆子抱着個睡熟的小公子出了角門到外頭去了,如今想起來,看那小公子的穿戴像是珍哥兒,我尋了一圈都沒見着孩子,就怕是今日賓客衆多,混進什麼不三不四的人,叫孩子給花子給拐了去……”
婉玉聽楊晟之這般一說整個人彷彿讓焦雷打了一般,直直定在遠處,過了半晌“哇”一聲哭道:“那……那該如何是好……我這就回去央爹爹把城門封了,挨家挨戶的把珍哥兒尋出來!”說完提了裙子便走。
楊晟之忙攔住道:“妹妹先不要急,我方纔已派了人去追了,那婆子出門時間不長,怕是已經追上了。”
婉玉見天色將晚,夜色逐漸深了,道:“萬一…..萬一追不上又該如何呢?萬一找不到又該如何呢?”說着又要哭了,轉身仍要走。
楊晟之忙又攔一步道:“二門外已備了車馬了,本我想去外面找珍哥兒,妹妹若是心急不如悄悄背了人一同去,若真追不到孩子,咱們再去請巡撫大人也不遲。”婉玉心急如焚,立時應允,只帶了怡人隨楊晟之從後門出了府。
婉玉與怡人坐於馬車中,楊晟之親自趕車。婉玉顧不得禮制,頻頻撩了簾子四處張望,楊晟之則引着馬車在城中四處轉了一遭,心中計算約莫過了不到半個個時辰,將車往回趕,此時只見竹風遠遠跑上前磕頭道:“給三爺和婉姑娘報喜,珍哥兒找着了!原來是哥兒玩睏倦了,又吃了酒,在唱戲的後臺子睡熟了,有個老婆子去後臺添茶水,不認得珍哥兒,還以爲是哪家賓客的公子,就先抱到茶房裏去了。”
婉玉一聽此言,渾身一軟,合掌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找着就好,找着就好。”又百般催促楊晟之回去。待回了楊府一看,珍哥兒已被安置在楊母處,抱着錦被酣睡正甜,婉玉摟着又親又摸,過了半晌纔回過魂。
採纖早命丫鬟擡了小飯桌進來請婉玉用飯,婉玉見珍哥兒已回到身邊,自然心滿意足,此時方覺出餓,多吃了一碗。待靜下心,始覺自己私下裏同楊晟之出府極爲不妥,但轉念想到此事並無人知曉,也便丟開來不理會了。
當晚婉玉便在楊母屋中的隔間裏住下,第二日儘早起牀將珍哥兒喚醒,親手給兒子梳洗。待用了早飯便有兩個老嬤嬤進屋道:“太太命把珍哥兒帶去給他母親敬茶磕頭。”
婉玉心裏彆扭,但也知非做不可,對珍哥兒道:“待會子有個穿紅衣服的姨姨,去給她磕頭端茶,她是爹爹新娶的夫人,也是的新娘親。”珍哥兒聽着似懂非懂,此時老嬤嬤把孩子領走,婉玉到底不放心,站在隔間的雕花門後往廳裏瞧。
當下楊母坐在上首位,右下手坐着楊崢和柳夫人。再往下,楊景之、柯穎鸞、楊晟之、楊蕙菊、柯瑞都站立一旁。片刻楊昊之與妍玉便到了,二人均穿一身大紅,妍玉已該做婦人髮式,頭上梳着金箍兒髻,插着黃燦燦的赤金含珠鳳釵並幾支鑲了紅寶石的簪子,鬢角兩支正紅色堆紗宮花,透着一股喜慶。身上亦是硃紅的透紗閃銀的衣裙。臉兒如芙蓉一般,因這身新婦打扮一襯,愈發看着嬌豔了。
楊昊之跟在妍玉身側,因娶了小嬌妻進門,俊顏上自是一派春風得意,對妍玉呵護備至,扶着妍玉的手臂進門,一時怕她站久了腿痠,一時怕她跪着動了胎氣,百般溫存體貼。丫鬟端了茶和跪褥上前,先鋪上大紅的厚墊,楊昊之扶着妍玉小心翼翼跪下,給楊母等長輩敬茶。楊母與柳夫人均眉開眼笑,楊崢想到此事一波三折,竟從一樁醜聞變成一樁上好的親事,也不由捻鬚點頭,堂上一時其樂融融。
婉玉想到自己當日進門時在此處敬茶,楊母與柳夫人均肅着一張臉,勉強扯了絲笑容應承。而自己腿腳不便,行禮之時均是丫鬟攙扶,楊昊之甩着手不聞不管,當日之情景,實爲狼狽。想着不由“唉”的嘆了口氣,心中泛起百般滋味。
此時長輩敬茶已畢,妍玉端坐椅上,老嬤嬤牽了珍哥兒的手上前,妍玉見了珍哥兒心中上下直翻騰,想到自己堂堂織造家的嫡女,竟下嫁到一介商賈家中做了填房,無端端多了個兒子,且這兒子竟還有巡撫這座靠山,說也說不得,碰也碰不到,只能當菩薩供起來。她每瞧珍哥兒一眼,心裏就委屈一分,悄悄捂了肚子暗暗怨恨道:“我的孩兒本應是楊家的長子長孫,如今就算生了兒子又如何呢。”好在妍玉經了些風雨,此時也懂得藏臉色,心裏雖不甘願,臉上硬掛了笑容看着珍哥兒。
等丫鬟將褥子鋪上,老嬤嬤低聲對珍哥兒道:“哥兒聽話,去給母親磕頭罷。”珍哥兒聽罷立時瞪了大眼道:“誰是我母親?”又看了妍玉一眼,鼓着腮幫子道:“她纔不是我母親,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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