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共苦
街上有两個小孩格外引人注目。
路人经過,都会忍不住往那边瞅一眼。有时候一眼不够,還会接二连三地往那儿看。两個孩子都五六岁的模样,男娃娃一身锦缎袍子,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五官生得很是精致,乍一看漂亮得像個女孩儿。他旁边的女娃娃朱颜绿发,皓齿明眸,樱桃小嘴儿一扁,无端端教人生出几分心疼来。
俩孩子走在一起,乍一看還以为是观音菩萨莲花座下的金童玉女。
女娃娃紧紧跟在男娃娃后面,时不时问一句:“小玉哥哥,你知道我們该怎么回去嗎?”
男娃娃摇摇头,“不知道。”
沒多久,她又问:“那你能找到我哥哥和王管事嗎?”
男娃娃耐着性子,“先找找再說吧。”
她哭音颤抖,“我想哥哥……”
沒得到回应,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跟在他身后,拿袖子胡乱抹抹眼泪逞强道:“我沒哭。”
男娃娃嗯一声,沒有看她一眼,加快脚步往前走。
沒走多远,好看的小姑娘忍不住再次开口:“万一我們回不去了怎么办?我們是不是丢了?爹爹会找到我們嗎?”
“……”
“小玉哥哥你說话呀……”她摇摇他的手,他不說话,她就觉得很不安心,“我走累了,能不能休息会儿?我想喝杏仁茶,還想吃奶油松穰卷酥和百合酥……小玉哥哥你等等我啊。”
李裕终于受不住了,凶巴巴地說:“闭嘴。”
說完许久,身后都沒有任何声音。
他牵着她走了一段路,停在一家糕点铺前,转身往后看了看。不看還好,一看就有些呆了。
谢蓁眼裡噙了一包泪,粉红唇瓣紧紧地抿着,大概是强忍着不哭的缘故,忍得眼眶通红。泪珠子在杏仁眼裡打转,衬得一双碧清妙目更加明亮璀璨,仿佛她一眨眼,下一瞬便有泪珠沿着腮边滚落。
李裕沒见過小姑娘哭,更沒惹過小姑娘哭,登时就有点慌乱,“你,你哭什么……我又沒說你。”
這還不叫說她?他们刚刚跟大家走散了,她很需要安慰的好不好?可是他呢,非但沒有安慰她,還对她這么不耐烦。
谢蓁低头擦擦眼泪,可能觉得有点丢人,她本来不是爱哭鬼,阿荨才是爱哭鬼……都怪小玉哥哥,都是他害她哭的。她擦完眼泪后,抬起红彤彤的双眼,委屈地指控:“你凶我了。”
李裕脸色一变,矢口否认:“我沒有。”
她认真道:“有。”
“沒有。”
“就是有!”
李裕妥协:“……哦。”這口气是学她的,简直跟她平时一模一样。
两人心无旁骛地吵了一架,谢蓁虽然很生气,但是从头到尾都沒松开李裕的手,末了她還是不死心,“我想吃百合酥。”
李裕沒說话。
她又說:“還想吃奶油松穰卷酥。”
這些点心都是京城特色,青州很少见,即便有也做不出京城正宗的味道。李裕被她折磨得一点儿脾气都沒有了,又气又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拽着她的手就走进前面的糕点铺。
他对着橱柜要了两种小点心,分别是红枣馅儿的山药糕和金桔蜜饯。他身上沒有钱,就摘下腰上的一块螭纹玉璧抵债了,那玉璧色泽明润,洁白无瑕,少說也值几百两银子,他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扔给了掌柜。
掌柜包好点心递给他,他拿着递到谢蓁手上,那语气,嫌弃到了极致,“吃吧。”
谢蓁顿时两眼放光,再也顾不得跟他生气了,接過油纸包就往嘴裡塞了一颗金桔蜜饯,咬着蜜饯笑得比花儿還灿烂,“谢谢小玉哥哥。”
俩人手牵手离开后,掌柜掂量了一下那枚玉璧,心想究竟是谁家的孩子這么缺心眼儿……這玉璧可值不少钱啊,比那两包点心值钱多了!
两個孩子走在街上,身边又沒個大人,很容易就会被盯上。
尤其還是像谢蓁和李裕這样长得出众齐整的。
他俩完全不知危险,继续沿路寻找哥哥和管事。途中路過一個首饰铺子,正是高洵口中的那家,谢蓁到现在都沒忘记出来的目的,拉着他就往店裡面冲。
店裡摆了不少珠翠首饰,可惜谢蓁太矮了,饶是踮着脚尖拼命看也看不到。她在下面很着急,只能向掌柜比划自己要的那种的簪子:“有沒有白色的,带一只金孔雀的簪子……上面還雕了一只蝉?”
掌柜是個三四十岁的妇人,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穿竖领缠枝牡丹纹披风,头梳委坠髻,髻上别着一支鸳鸯双翠翘,别有一番风流韵味。掌柜笑容亲切,天生喜歡漂亮的女娃娃,当即让人去搬了個小杌子,垫在她脚下,“你想找什么样的?”
谢蓁站在杌子上,视野顿时宽阔了不少。她撑在橱柜上,把上面的摆着的首饰挨個看了遍,沒找到跟阿娘一模一样的。她很失望,“你们只有這些簪子嗎?”
正好今日人少,掌柜对她多了几分耐心,笑着摸摸她的头,“后面還有很多,你告诉我想要什么样的,我便给你拿過来。”
谢蓁为难地唔了一声,她刚才不是已经形容了么?难道形容的不对?
顿了顿,她說:“就是……玉蝉……”
一旁李裕实在听不下去了,替她回答:“玉蝉金雀簪。”
她如释重负,“对对对,就是這种簪子。”說完仰起亮晶晶的双眼,满怀期盼:“你们這裡有嗎?”
掌柜赵氏觉得這俩孩子太讨人喜歡了,若是别的孩子来,她肯定沒空跟他们周旋。
“是有一個,你们等等,我叫人去拿。”赵氏招来一位小婢女,叫她去后面把簪子拿来。
不多时,婢女捧着一個盒子走了上来。
掌柜打开盒子捧到他们跟前,“你们看看是這個么?”
谢蓁把脑袋凑過去,只见裡面躺着一個跟阿娘的簪子一模一样的玉蝉金雀簪,她大喜過望,“嗯嗯是這個!”她从杌子上跳下来,站到掌柜跟前,“你能不能卖给我?我想要這個。”
赵氏微微一笑:“可以,不過你得付给我一百二十两银子。”
谢蓁养在深闺,平时想要什么冷氏都会给她,哪裡知道银子的妙用?而且她根本沒有金钱概念,不知道這数字是大是小,想起刚才李裕解下腰上的玉璧换点心,于是她也把腰上的玉兰花纹香囊解了下来,“我把這個给你可以换嗎?”
赵氏摇摇头,表示不行。
她不死心,继续解下腰上的平安符,“這個呢?”
赵氏還是摇头。
几番下来,她腰上的东西解得一干二净,小家伙总算学聪明了,把脖子上的银点蓝如意云头长命锁摘下来,伸手举到她跟前:“這個可以么?這個很值钱。”
赵氏拿在手中看了看,如意锁是纯银打造,做工精致,链子上還嵌了四颗红宝石,委实价值不菲。她总算点头,把盛放簪子的盒子送到她手裡,“你的如意锁比较珍贵,我先替你收着,日后你若是想赎回来,我便還還给你。”
谢蓁得了簪子,根本沒去想如意锁的事,她有好几块這种锁,少一個阿娘肯定不会发现的。
她高高兴兴地捧着盒子走出首饰铺,忽然想起来问:“小玉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玉蝉金雀簪?”
李裕走在她旁边,顺口答道:“高洵告诉我的。”
“……”
谢蓁气得一张包子脸都鼓起来了,气呼呼地說:“他明明答应過我谁都不說的!我以后再也不告诉他秘密了!”
李裕偏头看她一眼,心想你们之间還有秘密?
最后哼一声,有秘密怎么了,跟他又沒什么关系。
有一個人牙子盯了谢蓁和李裕许久,从他们两個走出巷子开始,便一路跟着他们。把他俩的对话都听了进去,知道他们是跟大人走散的富家小孩,随手就是一块玉佩一块如意锁,若是能绑了去,必定是一笔大买卖。
就算不能敲诈他们家人,也可以买给官宦人家,听說有些富家老爷就喜歡這种漂亮稚嫩的小孩儿。尤其這两位,那可真不是一個漂亮就能形容的,若是再长大一些,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绝色。
人牙子看谢蓁和李裕,就跟看两颗摇钱树一样。
跟了一段路,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前面去,挡住两人的去路,哭得老泪纵横:“姑娘少爷啊,老奴总算找到你们了,快跟老奴回家去吧!”
正在走路的谢蓁被吓一大跳,拉着李裕惊惶后退,脆生询问:“你是谁啊?”
人牙子說:“姑娘莫不是吓坏了,居然不认识老奴了……我是王管事啊!”
“胡說!”谢蓁皱紧了包子脸,粉嘟嘟的小嘴一撅,“王管事才沒你那么丑呢!”
不怪谢蓁打击人家,实在是他长得确实不好看,鼠目塌鼻,一口黄牙,一张口就散发着臭味。谢蓁嫌弃死了,她這么干净,才不跟這個脏兮兮的人說话,捂着嘴就要走:“小玉哥哥我們别理他。”
人牙子岂是這么好打发的,收起凶狠的表情,一脸担忧地又跟了上来:“姑娘吓糊涂了,不跟着老奴走,万一又碰到歹人怎么办?快别闹脾气了,老奴带你们回家找老爷夫人……”
路人见他說得头头是道,居然沒一個怀疑的,更别提上前帮忙了。
顶多有点纳闷,這俩孩子穿金戴银,一看便是非富即贵,怎么府裡的管事却穿得這么腌臜?
李裕知道這是人牙子,让谢蓁不要搭理他,专门挑人多的地方走。
沒想到這人牙子胆子忒大,见两個小家伙比想象中的聪明,怕丢了這笔买卖,咬咬牙居然当街就要抱起谢蓁。
谢蓁觉得他又脏又臭,恶心坏了,哇地一声在他怀裡乱打乱踢:“别碰我,你别碰我!”
李裕眉头一紧,“放开她!”
人牙子不听,渐渐地吸引不少路人的目光。他還想抱起另一個,但怕最后两笔生意都成不了,于是只能舍弃李裕,转头就跑。
李裕急得眼睛通红,捡起谢蓁掉在地上的盒子就往人牙子身上扔去,求救路人:“大家快拦住他,他不是我們家的管事!”
谢蓁趴在人牙子肩头,泪珠子扑簌簌往外掉:“救救我,小玉哥哥救我……”
說来也巧,李裕扔得准,那木盒子正好砸在人牙子后脑勺上,他脚步一顿,捂着头骂了一句娘,继续往小巷裡跑。
眼瞅着谢蓁就要被拐跑了,路边总算站出来几個好心人,挡在他的跟前,叫他把孩子放下来。
起初人牙子還想硬闯,最后被那几個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打了一顿,這才抱头鼠窜地逃了。
经過刚才那番折腾,谢蓁的花苞头散了,衣服也皱巴巴的。几缕头发挂在腮边,狼狈之中带着几分可怜。
她拾起木盒,打开一看,玉蝉金雀簪断成了两截。
她這回沒哭,揉揉眼睛小声地說:“又断了。”
李裕有点愧疚,毕竟是他弄断的,“我下回给你重新买一個。”
她嗯一声,想了想說:“可是阿娘会骂我的。”
他說不会,拉着她往前走,“我帮你跟冷姨解释。”
沒走多远,谢蓁抽抽噎噎的声音渐渐小了。今天一天接连受到太多惊吓,再大的胆子都被吓沒了,街上太危险,她再也不要一個人出来了。
可是他们能找到哥哥嗎?還能回家嗎?
谢蓁走得越来越慢,她开始耍赖:“我走不动了……”
李裕說:“走不动也得走。”
他刚才问了路人,只要他们找到衙门,就可以找到谢蓁的爹爹谢立青。那时候他们就能回家了。
谢蓁很累,软软糯糯的嗓音拖得老长,甜得人牙疼:“小玉哥哥背我好不好……”
他想也不想,“不好。”
他還沒她高呢!
她呜呜两声,跟小羊羔一样,“背背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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