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結章 一
夏惠帝十二年臘月二十八,紫禁城乾清宮暖閣,曉曉站了會兒又坐下,坐下了又站起來,一會兒問秦嬤嬤。我這身衣裳瞧着可好,一會兒又讓丁香去拿了鏡子來,整整自己的妝容,問丁香今兒的髮式是不是不妥,鬢邊兒的芍藥花太過豔了些,一會兒又問御膳房的喫食點心可預備下了,樂康宮的暖炕燒熱了不曾,那屋子久沒人住,恐比旁處陰冷些,多攏上幾個炭盆子,還有……
曉曉沒說完,丁香就接過去道:“還有,公主一慣不喜薰香,一早讓人擡了幾框鮮果子擱在寢殿裏,按時更換,帳子換成了水墨山水的,窗紗也換了一樣的,屋裏的擺設瓷器,娘娘給公主蒐羅的玩意,都早早歸置妥當,就連公主喜歡的梅花,上個月也挪在了樂康宮的院子裏,可巧外頭落了雪,那梅花迎着雪開了一滿枝,公主回來瞧了定然歡喜,這樣樣兒都照着娘娘吩咐的收拾妥當了,奴才剛去瞧了兩遍,一準不會出差錯的,娘娘還是趁機歇會子吧,從昨兒就沒怎麼睡呢,如今身子愈發重了,這幾個月又勞了神,真有個閃失可怎麼好。”
曉曉聽了,倒真坐了下來,丁香只怕她冷了,又把手爐填了炭讓她攏在懷裏,曉曉一邊抱着手爐,一邊兒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快八個月了,算着日子跟小樂樂生的日子差不多呢。
這個孩子得來不易,當年在雁門郡,她並不是不想活,而是真不知該怎麼活下去,便之前對小白只是姐弟之情,卻那一年裏的朝朝暮暮,早已不是姐弟,況且,他們還有了小樂樂,小樂樂是小名,大名朱樂,是她跟小白的女兒,大夏的長公主,自出生便帶着心疾。
記得剛生下來的時候,那般小小弱弱的,連哭起來的聲兒都小的可憐,那是她的骨肉,她如何能捨得下,卻還有夫子,若她就此忘了夫子,許能糊塗的過上一輩子,卻她最終想了起來,想起了他們相約白首,永不分離,只因她說想隱居桃源,夫子舍了一切,隨她而去,末了卻是這麼個結果,叫她如何忍心辜負。
還有天下百姓,就爲了她一個,千千萬萬的百姓陷於戰火,他們的家,他們的命,他們的親人,就算自己在自私,如何能眼看着他們流離失所,外頭說的一點兒不錯,她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禍水。
她當時想着,或許只有自己這個禍水死了,一切才能結束,她是捨不得小樂樂,可她相信即便自己死了,小白也會疼女兒,畢竟那是他們的骨肉,至於夫子,自己一死,他也會放棄,他是大夏的皇子,小白的親哥哥,兄弟之間兵戎相見你死我活,像什麼話,若沒有自己,沒準他們會和睦相處也未可知。
故此,曉曉當時從城上一躍而下,卻沒想到小白緊跟着她跳了下來,她以爲他們必死的,卻掉入一個若大的網中,而小白抱着她執拗的道:“就算死朕也不放手。”
曉曉得承認她給小白嚇住了,她不記得,小白跟自己說過多少次,我不能沒有你,你應了陪着我,就要一輩子,我不許你走,你走了我便不能活,她一直以爲他是用這個威脅她,但那一刻她終於知道,不是威脅,他是真這麼想。
曉曉也分不清自己對小白的感情到底是姐弟,還是男女,或者兩者都有,小白或許比誰都明白,他唯一可用的籌碼就是他的命,偏偏自己在意。
朱錦堂跟她說,人生一世哪有事事圓滿,你也不用考慮旁的,只照着你的心就是了,卻照着她的心也是無法選的,最終還是夫子幫她選了。
夫子望着她嘆道:“造化弄人,不得圓滿,好在有過那些兩心如一的日子也儘夠了,從此浪跡天涯,清風明月相伴,也不算虛度一世,卻有一事你需應我,樂樂生帶心疾,說起來也是因我而起,便讓我帶着她去遍訪名醫,若得一味靈丹仙藥,也是幸事。
雖曉曉不捨,終是讓他帶了樂樂去,一去六載,雖家書常至,到底令人惦念,正想着,忽外頭福壽跑進來道:“前頭傳了話兒,公主已進了宮門,估摸這就到乾清宮了。“
曉曉蹭的站了起來,就要迎出去,秦嬤嬤忙攔下她:“娘娘出去相迎着實不妥,一個是外頭冷,娘娘懷着身子恐着了寒,二一個,娘娘該當受公主一拜的。
好說歹說的勸住了,曉曉坐在炕邊兒上,卻一個勁兒往窗戶外頭瞧,一邊兒瞧一邊兒道:“走的時候還在襁褓之中,哭的聲兒那麼小,跟貓兒叫似的,這一晃六年,倒不知長多高了。”說着忍不住抹了抹了抹眼角。
秦嬤嬤忙勸道:“娘娘可真是,丞相大人月月隨着家書捎來公主的畫像,娘娘見天捧着瞧,公主什麼樣兒,娘娘哪兒不知的,再說公主回來可是大喜事兒,娘娘當高興纔是,娘娘若難過,豈不也勾的公主難過。”
正說着,就聽外頭福壽道:“奴才給公主請安,公主萬福金安。”接着一個清亮的聲兒道:“擡起來臉來我瞧瞧。”停了一會兒才聽見:“你這臉跟身子都圓乎乎的,想來就是孃親信裏提過的福壽了,倒是該減肥了,我哪兒前兒得了個靈方,回頭讓六兒給你送過去,照着喫,不出一個月,保證你瘦個十七八斤的。”
曉曉聽了忍不住莞爾,雖六年不見,這丫頭的性子她倒是知道一二的,四歲的時候得了個什麼天山怪叟的師傅,醫好了心疾,便隨着她師傅住在天山腳下,夫子遊歷數載,末了也跟樂樂師徒住在了一起,恐這一世再不會回京裏頭來了。
想到此,不覺黯然,忽聽外頭成嬤嬤的聲兒道:“外頭天冷,公主快些進去吧,免得着了風寒,再不進去皇后娘娘可等急了。”
樂樂搓了搓手:“倒真是冷,這京城可比天山還冷呢。”話音剛落,暖閣的門簾打了起來,進來個俏生生的丫頭,進來也不認生,先磕頭。
曉曉忙讓秦嬤嬤扶她起來,剛要說話兒,小丫頭撲過來一頭紮在他懷裏,張口就喚了聲娘,這聲娘喚出來,母女兩個抱頭痛哭。
曉曉在長樂宮一直待到二更天,瞧着小丫頭睡了,才依依不捨的出來,一出寢殿,就見小白立在院裏的梅樹下,跟着的人都不在近前,想來讓他遣了出去,倒是他自己提着一盞琉璃燈,想來不知站了多久,肩上都落了一層雪。
曉曉忙走過去,伸手要給他撣肩頭的雪,卻給他一把抓住握在手裏:“不妨事,看凍着你。”
曉曉白了他一眼道:“既來了怎不進去,自己女兒還怕見不成。”
小白搖搖頭:“樂兒剛回來,讓她陪着你好好說說話兒,明兒再見也一樣。”說着牽了她的手,出了長樂宮。
兩人沿着宮廊眼瞅到了乾清宮,忽他站住望着她眉眼有些閃爍的道:“樂兒回來了,他呢”
曉曉側頭看去,廊下宮燈映着雪光,倒把他的忐忑憂懼瞧得分外清晰,曉曉忍不住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輕聲道:“若這一胎還是個女孩,怎麼辦?”
小白愣了一下道:“女孩纔好,樂兒也好有個妹妹。”
曉曉忍不住道:“若我一直生不出皇子,你惱不惱?”
小白伸手把她攬在自己懷裏,沒轍的嘆了口氣:“做什麼說這樣的話,讓朕難受,你還不知朕的心嗎,朕何曾在乎過這些,只有你便好。”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從她耳朵裏一下子就鑽進了心裏,曉曉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從他懷裏望過去,燈光把他們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混在了一起,這般瞧過去彷彿一個人。
仔細想想,有個男人這般愛着她,還有甚不足的,微一側頭,不知雪什麼時候停了,飛檐之上,一輪圓圓的滿月掛在空中,映襯着他們擁在一起的身影,月圓,人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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