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旧事
头上包着块帕子穿一件土黄色布褂的春婶儿可比她女儿刘大妞结实的太多,挥舞着强有力的拳头怒骂道。
在她身后跟着两男子,一個清隽瘦高,虽因常年劳苦使得面色黝黑粗糙,额前有山纹,但从眉眼间仍能隐隐看出,他年轻时应相貌不俗。
而另一年轻的,则如同一头黑熊精一般,黑壮的不似人类。
一件土灰色褂子穿在身上和绷的一般,被汗水反复打湿晾干,出现了一幅盐花儿地圖。
黑的发亮的脸,好似一颗牛头,铜铃大眼看人如瞪眼,颇有几分凶悍气。
不過奇怪,這般凶悍,大杂院裡的人却根本不怕,两個顽童還笑嘻嘻的跑過来顺着铁牛粗壮的大腿攀爬起来。
被骂老妇也不恼,市井百姓的生活,本就常常以诅咒对方短命为问候语……
不過沒等她再开口,刘老实家门打开,贾蔷和刘大妞出现在门口,肩并肩,因门窄,所以距离很近……
最先变了面色的却是铁牛,本就很大的眼珠子,愈发瞪的和牛蛋似的,不過表情并非暴怒,而是伤心委屈……
刘老实和春婶儿二人仔细看了看贾蔷后,刘老实先是一喜,随即板起脸来,沉默不言。
春婶儿却沒认出贾蔷来,她脸色难看的走到铁牛跟前站定,而后皱眉骂道:“哪裡钻出来的小白脸儿,敢骗到我家头上了?铁牛,你去把那球攮的拎過来捶一通,头上套马桶丢出去,小狗日的!”
铁牛闻言,感动的眼泪差点落下来。
虽然平日裡总被這老岳母啐骂夯货,吃的比猪多又比谁都废物,沒想到关键时候岳母還是偏向他。
不過铁牛還是沒敢动,因为他发现自家娘子正拿眼瞪他,心裡愈发委屈……
贾蔷沒让场面再尴尬下去,从前身的记忆裡,他知道舅母春婶儿的确沒见過他几面,仅有的几次還是在他小时候。
舅舅倒是见過他不少回,不過曾经的“他”,更想有一些如国公府那样的贵亲戚,而不想要一個穷哈哈的苦力亲舅舅,還总在他耳边說些不着边际的挑拨离间话……
当然,那些间言现在再想想,却很有几分深意……
贾蔷上前躬身迎道:“甥儿给舅舅、舅母請安。”又对铁牛一揖道:“见過姐夫。”
刘实听闻這声见礼,面色很是动容了几下,却终究還是沉稳住了。
铁牛哪裡见過這等阵势,先得知這個小白脸儿不是奸夫,心裡惊喜過望,再看他這幅气度做派,只能搓着大手,嘿嘿傻乐。
倒是舅母春婶儿,“哟”的高声惊呼了声,仔细看起贾蔷来,不過看了半晌忽地冷笑道:“這不是我們家的好外甥儿嗎?這次沒再赏二两银子打发人?”
“行了!”
刘实平日裡话不多,事事由春婶儿当家做主,這会儿却意外的发话,道:“有甚屋裡去說。”
說罢,闷着头率先往裡屋行去。
不過他未直接进屋,而是在水井旁顿下脚,铁牛见状忙上前,三两下拉起一桶水,還帮他岳父老子擦洗起来。
洗了一整桶水后,刘实先进屋去,铁牛回头冲贾蔷憨憨一笑,又三两把拽出一桶水,直接当头罩下,水花溅的老远,惊的老猫飞一般逃走……
院裡两老妇一起骂了两句,其中一人又对春婶儿說道:“大妞她妈,给你们送二两银子的亲戚你们都不认,不如让给我如何?你再拿捏,仔细人家转头就走了。”
春婶儿闻言心裡一惊,她平日裡虽然霸道,家裡只听她在骂人,可心裡還是极在意刘老实這個男人的,也知道丈夫的心事。今日果真逼走了好不容易才上门儿认亲的甥儿,她男人怕要闷头好些时日不理她……
念及此,她也不再刺贾蔷了,冲邻居家老太婆骂骂咧咧了几句后,也进了屋,刘大妞则拉起贾蔷的胳膊,重新回了堂屋。
一进屋,见她老子刘实正皱眉盯着桌上放着的她那把碎银子和贾蔷的那块五两银子,忙解释道:“爹,這银子是……”
贾蔷沒让她去分解,而是自己說道:“碎银子是表姐知道我短钱使,凑给我的。那五两,却是我得知表姐生了外甥后身子一直沒养好,担心她落下病根儿,所以给她寻医用的。舅舅,如今我长大了,前儿也从宁府裡搬出来回到以前的老宅自立门户了。這五两和从前不懂事的那些二两散银子,不一样。”
刘实到底不负老实之名,之前屡屡被外甥当打秋风的臭叫花子打发,积攒了那么多的怨气,如今见外甥儿浪子回头,登时激动起来,眼睛裡都泛起泪泽,连连点头道:“果真搬出来了?好,好,好哇!搬出来好,自立门户就好!不然你就成了戏文裡說的那样,认贼作父了!”
贾蔷想起前身记忆裡,這位舅舅只要有机会就对他說,他的爹娘老子那么早就過世,都是因为贾珍害的。
但贾蔷不“记得”,這位舅舅和他說過到底怎么害的……
因而问道:“舅舅,贾珍,到底如何迫害了我爹娘?”
刘实叹息一声,道:“還能因为什么?如今你大了,也能告诉你了。当初因为你娘生的好,才能嫁给你爹那样名门出身的公子。却不想沒過几年,你娘竟被宁国公府那畜生相中了,几番逼迫,你爹是個文弱书生,被气的卧病不起,最后一命呜呼,你娘为了守贞,也吊在房梁上去了。那畜生为了堵你族人之口,才将你收养在府裡。我本想帮你娘报仇,可你在国公府裡,我也不敢去拼命了,怕害了你性命……”
贾蔷闻言沉默了许久,而后对刘实道:“舅舅,原先我不懂事,如今大了,此事就交给我罢,你莫要再去想着拼命。贾珍是国公府承爵人,身上袭着祖爵,且不說身边一直跟着护从长随,便是你能杀他,也是要抄家灭族的罪。”
刘实闻言恼火道:“难道你爹娘的仇你就不想着去报了?”
贾蔷微笑道:“舅舅,杀人未必用刀,也未必非要去拼命。此事且交给我便是,三年内自有分晓。若三年内沒结果,你再带我一道去便是。只是从今日起,家裡再莫提此事。万一传出去让贼人知道,不仅报不得大仇,還会害了咱们一家性命。”
刘实還想說什么,春婶儿却瞪眼道:“你比你外甥儿差远了,蠢笨脑袋,沒听你甥儿說嘛,這杀人未必用刀,报仇也不必非要拿命换。光這一秃噜话,就比你高明多了。”
刘实闻言,闷声不言,却也不再激动的提什么拼命了。
春婶儿笑眯眯的将桌上的银子收起来,道:“好甥儿,你不是短银子使嗎?怎還拿出银子来接济我們?”
說着,将银子揣进怀裡,看样子,是绝不会拿出来了。
贾蔷道:“两回事,银子短了可以去挣。可表姐的身子骨拖不得,舅母去寻個好郎中给她瞧瞧,再买些补药和进补的吃食给她,将身子养壮,才是长久的事。”
春婶儿闻言沉默了稍许,然后转头骂铁牛道:“都是你這沒能为的狗夯货,连给自家婆娘治病养身子的钱也赚不来,猪都比你强!”骂罢,還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铁牛憨笑着抓脑袋,瓮声道:“娘,你莫拿手打,拿扫帚打才好,不然打疼了手。”
春婶儿气的啐了口,却也再懒得打他。
看着這一家子,贾蔷心裡大致有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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