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怡紅院夜宴
紫鵑聞言,臉上的神情越發難看起來,一語不發的甩手離開了。距離她們不遠處,有條窈窕的人影一閃而過,有些像是林黛玉的樣子。晴雯回頭朝那個方向看了看,也沒有看到什麼,便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草木蕭蕭,寒風颯颯。林黛玉站在草木深處,臉上流連着斑斑淚痕。心中彷彿有一把鈍刀子,在不斷的攪動着,疼痛難忍。
晴雯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她問自己。隨即,苦笑起來。是不是真的,自己的心裏不是已經有了答案了嗎?
紫鵑,紫鵑……原來多年相處的情誼,不過是自己的自以爲是罷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原來本以爲可以互相扶持的依靠,其實只是脆弱不可靠的玻璃屏障罷了。這寒冷的深宅大院之中,自己還可以相信誰呢……
寶玉生日的那一天,也是平兒的生日。兩個人相對行了半天的禮,惹得衆人嬉笑不已。末了大家開始數每個月都有那些人過生日,數到二月份的時候,探春說二月沒有人,襲人便道:“二月怎的沒有人?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的生辰,只是不是咱們家的人。”
晴雯聽了,笑道:“咱們家,哪個咱們家?”
襲人自知失言,臉上浮起薄紅,閉口不言了。晴雯嘴角勾起一絲冷笑,也不再繼續開口了。
林黛玉還真是,四面楚歌啊……言語雖說只是小事,卻真實的反應了每個人心中的想法。賈探春跟林黛玉一起長大,卻連她的生日都不記得,或者說是故意不記得,爲了討好王夫人。而襲人倒是把情敵的生辰記得牢牢的,卻刻意提起,那不是咱們家的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今日衆人特別興奮,白天鬧了一整天還不夠,晚上又繼續在怡紅院裏開夜宴。尤其是年紀小又得寶玉寵愛的芳官,特別鬧騰。晴雯冷眼看着,芳官怕是興頭不了多久了。襲人麝月等人,怎麼能容得下她這樣一個既會唱戲又漂亮伶俐的丫頭在寶玉身邊?她的結局,大可以預料得到。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晚上開宴之前,襲人等從小丫鬟嘴裏得知白日裏寶玉吃了芳官喫剩下的飯菜,那臉色,一個個別提有多麼難看了。晴雯冷眼旁觀,心裏嗤笑。此刻襲人麝月心中對於芳官的恨,恐怕要暫時超過對自己的妒恨了吧?她們服侍寶玉這些年了,也不見寶玉喫過她們的剩飯呢!可見他對於芳官,實在寵愛得很。
毫無顧忌的寵愛着沒有根基的人,又不能夠保護她。依晴雯看,這樣的寵愛,妥妥是招禍的節奏啊。
夜宴開始後不久,喝了幾口酒之後,衆人的興致愈發高昂,生拉硬扯的將林黛玉薛寶釵李紈等人也請了過來,大家圍坐在一起。酒香、脂粉香、薰香等等香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複雜的香味。聞久了,使人有點想要嘔吐。不多時衆人開始佔花名,陸續開始抽籤喝酒,笑鬧划拳,十分熱鬧。在這一刻,似乎平日裏那些隔閡猜忌悲傷哀怨都消失無蹤了,剩下的只有歡樂。看着那一張張各有千秋的俏麗的面容,妙語連珠的談吐,晴雯也禁不住發自內心的笑了。待到芳官開始唱起戲來的時候,一首從前讀過的詞,浮上腦海: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閒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此身雖在堪驚啊……
佔完了花名,看別人都在喝酒划拳笑鬧不止的時候,林黛玉坐到了晴雯身邊來,出言問道:“你在這裏,待得可高興?”
大笑大鬧聲中,林黛玉的聲音低微得幾乎像是耳語,晴雯卻還是聽見了。轉頭看向她,回答道:“還行吧,待在哪裏不是一樣呢?”
林黛玉點了點頭,又道:“你將來如何打算的呢?”
聽了這話,晴雯不禁有點詫異。大觀園裏,很少有人提起將來。就好像在這個園子裏的生活,能天長地久一樣。其實,或者亦是避諱吧。大部分人,對於自己的將來,是不看好的。無非是過一天,算一天。
後來,她們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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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中的許多人,一生的悲喜歡欣,真的就全部埋葬在這裏了。
略微頓了頓,晴雯便回答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等到寶二爺要成親了,或者就是我該找尋出路的時候了。”
林黛玉聞言眼睛張得大了些,遲疑了一瞬,方纔繼續說道:“難道,你……不打算一直留在寶玉身邊麼?”襲人是王夫人爲寶玉看好的未來姨娘,晴雯是老太太爲寶玉看好的未來姨娘,這幾乎是大家都知道的隱晦事實了。但此刻聽晴雯的意思,竟是不打算留在寶玉身邊的,這令林黛玉感到有些喫驚。要知道,但凡是伺候寶玉的丫頭,哪個不是以成爲姨娘爲己任的?怎麼晴雯這丫頭,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晴雯笑了,朝着那邊的寶玉努了努嘴,低聲道:“林姑娘且看一看,這個人,真是是個能付託終身的良人麼?”
這一句話比上一句話還要令林黛玉喫驚,她手裏的金絲竹筷都拿不穩了,落到了桌面之上。
說賈寶玉不是良人,十個丫鬟裏頭,怕是就有十個人不同意這個說法。與這個時代其他的公子哥兒比較起來,賈寶玉是多麼好啊!他從不在奴婢面前拿主子的款兒,對誰都是那麼溫柔細心,輕言軟語。再加上人生得又是那麼好看,真彷彿一塊寶玉一般。這樣的人,爲何晴雯竟說他不是良人?無論如何,林黛玉也想不明白。
到底是身在大庭廣衆之下,晴雯沒有深言,只是淡淡的說道:“林姑娘,若是此時二太太突然帶人闖了進來,要將坐在這裏的丫鬟全部攆出去。你說,賈寶玉能保得住哪怕一個人嗎?——身家性命都保不住的話,再是沐浴許多的溫柔多情,又能有什麼用呢?”
晴雯的話似乎使得林黛玉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她呆呆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半晌無言。晴雯也不再開口說話,只是拿着胭脂紅的官窯自斟壺,給自己添上了滿滿一杯碧色竹葉青,一口喝乾了。清冽又醇厚的酒香,頓時彷彿浸潤了全身。拿着筷子敲着節奏,她慢啓秋波,曼聲吟唱道:“……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晴雯的聲音雖不大,卻被衆人聽進去了。一時間屋子裏鴉雀無聲,比方纔芳官唱戲時還要安靜。有的人癡了,有的人醉了,沒聽懂的人則目含譴責之色看向晴雯,比如襲人,再比如寶釵李紈。待到她唱完了,李紈出口道:“詞倒是好詞,只可惜太悲了些,不適合現在唱。”
寶釵也點頭道:“這樣的好日子,確實不適合唱這個。”
襲人也笑着推了推晴雯,說道:“我雖然沒聽懂,聽這調子就怪悲涼的,你怎麼這時候想起來唱這個?還不給大家賠禮道歉。”
聞言,黛玉正待開口給晴雯說話,卻見她灑然一笑,道:“是我的不是,唱了不適合的曲子,這便自罰一杯,給大家賠禮了。”說着再次給自己斟上滿滿一杯酒,一昂頭喝乾淨了。寶玉忙出言道:“這便罷了,難不成還要真的怪你嗎?”說着淡淡瞥了襲人一眼,眼底冷色一閃而過。襲人心裏一抽,低頭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小菜放進嘴裏,只覺得滿嘴酸澀。
自己的地位,似乎愈發輕微了。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低垂的睫毛底下她的眼睛,厲色閃現,手也不由自主的握緊了。
又過了一陣子之後,李紈寶釵和黛玉幾人便推說夜深了,逐一的離開了怡紅院。剩下滿屋子的丫鬟和寶玉這個主子,繼續喝酒猜拳玩的不亦樂乎,到最後一個個都醉倒了。就連晴雯也歪歪的倒在炕上閉上了眼睛,似乎睡過去了。一屋子的酒氣人氣脂粉氣,氤氳起來,簡直像是個大酒罈子。
襲人喫的酒水並不多,因此衆人都醉倒了,就她還清醒着。芳官是第一個倒下的,此時就歪倒在她旁邊。襲人坐起身來,扶着芳官來到寶玉身旁,將她安置在寶玉枕側。做完了,又去攙扶晴雯。剛剛觸碰到她的手,便見她雙眼驀然睜開,眼神十分清醒的看向襲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襲人你打算做什麼?”她的眼神移動到寶玉身側,那裏,還有一個空位置,正好可以躺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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