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終結晴雯事
聞言,晴雯笑着福下身去,口中說道:“如此,我便先多謝姑娘了。”
黛玉也笑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寶玉大踏步的走了過來,身上還穿着出門的衣裳。看見黛玉在晴雯屋子裏,他便笑道:“你們兩個這是在說什麼呢,這樣歡喜,也說給我聽一聽。”
晴雯正要開口說話,黛玉卻搶先對寶玉說道:“我有一事,正要求寶二爺呢!”
寶玉駭笑道:“林妹妹,你怎麼也叫我寶二爺了?——從前我便說了,但凡是我有的,只要你想要,便都拿了去也是不要緊的,難道你忘了?”
黛玉聞言微微笑着拉起一旁晴雯的手,說道:“我想向你要晴雯,也可以嗎?”
寶玉見此情景,怔愣了半晌,方纔苦笑着說道:“原來如此,你們兩個,什麼時候感情這樣好了?”
“這就不用你管了。”黛玉笑道,“你只說,願意不願意吧?”
“……這是我答應過晴雯的事。”半晌之後,寶玉說道:“把她交給林妹妹,我是放心的。你們……都要好好的。”
黛玉聞言站起身來,朝着賈寶玉微微一福,道:“如此,便多謝寶哥哥了。”
賈寶玉忙側身避開黛玉的禮,眼角瞥向晴雯。見她眼裏沒有絲毫不捨之意,不覺心裏翻卷起百般滋味來。終究,是無緣吧……
中秋過後的一天,賈寶玉從外面回來的時候,聽見幾個婆子笑着說什麼今兒個要攆走好幾個妖精似的丫頭了,真是稱了心願。聞聽此語,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間,他飛也似的往自己的怡紅院跑去。行至屋子裏,一擡眼便看到王夫人一臉怒色,端坐在上首,下方正跪着滿面淚痕的芳官和四兒。剎那間,晴雯曾經說過的話涌上了腦海,他驀然回首看向花襲人,眼神冷得像是夾雜着寒冰一般。接觸到他的視線,襲人唬了一跳,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不敢與他四目相對。
王夫人看到寶玉進來,理也不理,只吩咐左右道:“去把那個叫晴雯的丫頭帶出來,誰給她做的這麼大的臉,主子來了也不迎出來,反了天了!”
兩個婆子摩拳擦掌的走進晴雯的房間,卻兩手空空的出來。王夫人眼神一厲,道:“怎麼回事,人呢?”說完,看向站在門邊的襲人。
襲人心頭一跳,忙道:“前天奴婢離開的時候,還看到晴雯好好的待在屋子裏。”襲人昨日因家中有事,離開了一日,今天才剛回來。因此昨天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她卻是不知道的。話剛說完,她便看到麝月衝着自己使眼色,卻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此時,賈寶玉方纔低着頭,慢悠悠的開口說道:“晴雯我已是送給了林妹妹了,昨日回過了老太太,她便搬過去了。沒來得及回太太,還請太太勿怪。”
聞言,王夫人彷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無處着力,一肚子的氣沒有地方出。她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的,十分難看。半晌之後,方纔一掌拍在桌案上,驚得屋子裏的衆人心頭一顫,頭垂得愈發低了。
聽了寶玉的話,襲人也十分喫驚。沒想到這麼大的事,賈寶玉竟然一點兒也沒給自己透露。這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寶玉……她看向賈寶玉,卻見他垂着疏落的長長的睫毛,看不清眼神裏充斥着什麼。恍然間,她覺得自己看着的不是那個她熟悉的寶二爺,是個陌生人。不知不覺中,在這寒冷的秋季裏她的手心裏竟沁出細細的汗珠來,背脊上也慢慢爬上來一陣寒意。
我是不是做錯了……她模模糊糊的這般想到。
賈寶玉低垂着頭一語不發,耳邊王夫人叱罵四兒和芳官的聲音突然變得遙遠,像是隔着玻璃屏風在聽一樣。身邊的一切都變得不再真切,他覺得自己是身陷在一個荒誕的夢境裏面,無法逃離。
這世間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嘴角邊竟然浮現出一絲笑意來。冷冷的,嘲諷的。也不知是在嘲笑這些人還是在嘲笑他自己。他自己沒留意到,旁邊不遠處的襲人卻看到了,愈發心驚膽寒。
另一邊,王夫人說的話越來越過分了,指着芳官,口口聲聲說她是狐狸精,勾引寶玉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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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的。芳官擡起頭來,笑着說道:“太太真是白生了一對眼睛,真堪稱有眼無珠。這屋子裏的狐狸精,可不是我呢!”
王夫人聞言大怒,她什麼時候叫個小丫頭片子指着鼻子罵過?立即便令人將芳官和四兒拖了出去,連一點兒東西都不叫她們帶上,完全沒有平時那個人人稱道的慈善人的模樣了。發落完了那兩人,她又疾言厲色的將所有丫頭都敲打了一遍,說的衆人俱是低眉順眼,半點兒不敢反駁。
等到王夫人離開之後,襲人見賈寶玉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自己不敢上前,便朝麝月使了一個眼色。麝月只得走上前去,伸手輕輕的推了推寶玉,柔聲道:“站了這半天了,不累麼?坐下喝口熱茶吧。”
賈寶玉伸手拂開麝月的手,自己進了臥房,躺倒在牀上面朝着裏側,任誰來叫也不理睬。襲人麝月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得隨他去了。想來,此時雖難免心痛,但過個幾日,也就好了。
襲人麝月掩上臥房的門來到外面屋裏,襲人便蹙眉道:“怎麼說的,晴雯怎麼去了林姑娘那裏?事前竟一絲風聲兒都沒有透露出來,你們是死的嗎?”她對於今日的狀況十分失望,言語間難免就有些露出本性來了。
她到底積威甚重,麝月等人也不敢反駁。秋紋便道:“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呢,晴雯那樣一個藏不住心事的性子,竟然將這麼大的事情瞞得嚴嚴實實的,這屋子裏竟沒有一個人知道。”
襲人沉吟半晌,冷笑道:“她呀,這是喫一塹長一智呢。自己心眼兒小,便活像這屋子裏有誰要害她似的。有本事離了這裏,長長遠遠的站在高枝兒上纔好……”許多日的籌謀一朝成了空,她實在難嚥心頭的那口氣,此時的言語態度幾乎有些與平時的她判若兩人了。她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對面的麝月秋紋連連朝着她使眼色,她都沒有看到。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冷笑,驚得她猛然回頭,卻看到賈寶玉靠着門框站着,正冷冰冰的看着自己。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襲人道:“你出來了?心裏可好受些了?”
賈寶玉沒有回答她的話,慢慢的走過來,在上首坐下,視線逐一的掃過自己的這些丫鬟。一個個看起來花容月貌的,其實內心呢,也跟表面上一樣麼……
衆丫鬟不敢直視寶玉,一個個心裏直打鼓。賈寶玉看着看着,突然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開口說道:“秋紋,你去將平兒姑娘請過來一下,就說我有事找她。”
賈寶玉一向稱呼平兒爲姐姐,今日忽然改了稱呼,使得衆丫鬟都覺得有些古怪起來。秋紋不敢辯駁什麼,只得出了門,去尋平兒過來。不多時平兒匆匆進屋,看了看寶玉的氣色,正要開口安慰他一番,卻被賈寶玉的話打斷了。只聽他聲音平靜的說道:“平兒,勞煩你,重新替我尋兩個大丫鬟來伺候吧。”
平兒愣了愣,心裏直嘆寶玉冷情,口中說道:“也不急於這一時吧?我且慢慢替你看着,再挑好的來。”
寶玉聞言點了點頭,道:“也行,不拘早晚,有人來就行。——另有一樁事,煩請你把襲人和麝月都帶出去吧。送她們離開也行,任她們自行聘嫁也行,我都不管了。”
寶玉的話恍若晴天霹靂,驚得一屋子丫鬟俱變了顏色。襲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的看着寶玉,道:“你、你說什麼?”
麝月清醒得要快一些,連忙跪了下來,泣道:“寶二爺,你這是做什麼呢,往日的情分,就全不顧了麼?我是寧可死在這裏,也不走的……”言罷,伏地大哭不止,恍若杜鵑啼血。
聽到麝月的哭泣聲,寶玉閉上眼,亦有眼淚滑落,話語卻依舊強硬:“我意已決,這怡紅院裏,有你們,便沒有我。平兒姑娘,你看着辦吧。”說着,站起身來,擡腿就要往外走去。沒走幾步,便被襲人攔腰抱住,放聲大哭:“寶玉,寶玉,你爲何竟如此狠心……”
賈寶玉轉過頭,盯着襲人的眼睛,一個手指頭一個手指頭的慢慢掰開襲人的手,一字一句的說道:“你做那些事的時候,可有想過我的感受?我今日才終於明白,你喜歡的不是我,是我能夠給你帶來的東西。原來從前,是我太過天真了。襲人,你好自爲之吧。”說完,毅然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丫鬟,和一屋子的哭聲。平兒站在原地,傻了似的,半晌才自語道:“今兒個,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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