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誰是投奔來的孤女
林黛玉不只看出了王家已經放棄薛家。通過爹爹對薛家的描述,她還認識到,薛家之所以輕易便被放棄,是因爲不但失去了所有用處,還……變成了只會帶來麻煩的禍患。
已在戌時二刻。
夜裏越發冷了,爹爹和太太沒有問她更多,便催她快些回房。
但梳洗了躺在牀上,她還不覺得困,便不禁繼續往下、往深去思索。
在賈、王、史、薛,還有“甄”,這幾家中,開國時,是一門雙國公賈家的權勢最盛,其次是保齡侯尚書令史家。王公有縣伯之爵,亦有都太尉之職,與賈、史兩家相距不算遠。
只有薛公,只是紫薇舍人,又無爵位,其實與賈、史、王三家,不能相提並論。[注
世事並非一成不變。
王公的縣伯之爵不屬世襲,至二舅母的父親時,王家之勢已大不如前。
王家便先將二舅母嫁給不能襲爵的二舅舅,又嫁一女給薛氏族中既是長房長子、也在同輩中最出[se]的薛從良,先靠姻親之力維持權勢富貴。
二舅母的次兄王大人現任京營提督,寧國公府敬大老爺的父親在時,也任此職。王提督的一路青雲,應沒少借寧榮兩府之勢。
而如今的幾家……
甄氏一族不論,寧榮兩府雖漸露頹勢,往來的人家都是舊[ri]勳貴姻親,少見朝中新貴重臣,終究還有外祖母這位國公夫人在,撐住賈氏一族的顏面。
史家多了一門忠靖侯的爵位。
湘雲妹妹的兩位叔叔,三叔忠靖侯無職,二叔保齡侯卻是宣德二十七年的進士,正任禮部員外郎。
保齡侯比父親小几歲,才三十過半,這般年紀在官場中還算極年輕的,或許將來能重興祖上盛名。
王家不必說。
王提督爲從二品武將,是幾家中現任實職最高的人了。
三家亦能算勢均力敵。
還是隻有薛家,不但在朝中無職無爵,下一輩也不見出息的可能,甚至還會招惹禍端。
薛蟠縱奴當街毆傷人命,自家不能讓江家舅舅徇私枉法,還求到王提督家裏。
一但被言官參上一本,縱然王提督無錯,將來聖意不喜時,便是無數的麻煩了。
——即便是極近的姻親,是親舅甥,一但招來的麻煩大於現有的好處,捨棄也只在旦夕之間嗎。
林黛玉當然不喜薛蟠胡作非爲,肆意殘害人命,她認爲江家舅舅判得極好,就該讓薛蟠付出代價。
她只是……突然意識到,原來薛家與王家的關係,和林家與賈家的關係是一樣的。
只不過,王家是乾脆利落捨棄了薛家,林家只是在未雨綢繆疏遠賈家。
現在,她更能理解爹爹的決定了。
即便賈家是她的親外祖家,大舅舅和二舅舅是她的親舅舅,她也不能否認,賈氏一族中,將來的確有人可能會做出和薛蟠一樣的事。到那時,若林家和賈家還如娘在時一
樣親密,受到牽連的,豈不就是爹爹了嗎?更別提賈家還曾與先義忠親王之母友好過。
孰輕孰重,她心裏一直都很清楚。
徹底放下了一件心事,林黛玉長長呼出一[kou]氣。
在臨窗炕上守夜的山雪忙問:“姑娘怎麼了?有什麼吩咐?”
“姐姐給我倒杯熱水吧。”林黛玉擁着被子坐起來,自己拉開牀帳,又伸手拍一下帳子上掛着的香囊。
香囊搖搖晃晃。
山雪端了水來,笑問:“姑娘是睡不着?”
“不是。”黛玉喝一[kou]水,把杯子遞還給山雪,笑道,“姐姐,我這就睡了。”
山雪放好茶杯,看姑娘躺好,再掖好牀帳,自己回炕上睡。
黛玉卻還沒能睡着。
她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太太同她說,薛家太太和薛家大姑娘可能會進京投奔,或許會住王家,或許會住到榮國府。即便在王家住着,逢年過節,也免不得會到榮國府走動。她現今一月會去一兩次榮國府,難保不會碰見。
若果真遇見了,不管薛家母女態度如何,她要記得,薛蟠入獄流放是他自己混賬活該,與她、與林家,都沒有任何關係,該愧疚躲避的是薛蟠的母親和妹妹,不是她。
她明白太太的意思。
薛蟠是被江家舅舅判的流放,又通過王家求林家不成,心裏必然怨恨。——他才十四歲,便如此猖狂,無視法紀,必有長輩約束不到的緣故。
薛家太太既溺愛子女,豈能不將怨氣移到林家江家上?二舅母又……
但她擔心的不是再去榮國府更加被二舅母不喜。
她想的是薛家姑娘。
只是兄長獲罪流放,薛家姑娘便似一夜間從富貴人家的姑娘,成了只能投奔、依附親戚過活的罪人家眷。分明縱奴殺人的並不是她,寵壞薛蟠更與她做妹妹的無關。
薛家姑娘是如此,那——
林家姑娘呢?
爹爹當然不會和薛蟠一樣行事。可……爹爹和太太雖然沒說過,她卻後知後覺察覺到了,原來兩年前,爹爹送她到榮國府,是曾有過“託孤”之意。可能爹爹覺得會……死在巡鹽任上。
她知道什麼是死。
也知道,如果爹爹真的在那時……去世,她就會成爲實打實的孤女。
——幾乎失去所有用處,只是不會惹出麻煩,只能投奔、依附親戚過活的孤女。
林黛玉翻身,把整張臉都埋入被子裏。
現在當然不會了。——她不是咒爹爹……但她還有太太,太太還有江家舅舅。
可靠親戚終究不如靠自己。
若江家與林家也變成賈家與林家、甚至王家與薛家一樣,她要做什麼、怎麼做,才能保住林家,才能奉養太太一世平安?
……
正院。
和諧美滿又不失激烈暢快的恩愛後,江洛連指尖都覺得[su]麻舒爽。
外面寒風浸衣,臥房
內卻被炭火烘得如[chun][ri]暖融。
再是習武強健筋骨,在這等縱情歡好結束,昏然[yu]睡的時刻,江洛也不願意自己下牀清理。林如海便還是抱着她。
一切結束,躺回枕上,不消片刻,她便沉入酣眠。
林如海仍如平常吻她的額頭鬢角。
酣睡一晚,次[ri]睜眼時,林如海又已去衙門點卯了。第64章誰是投奔來的孤女:有聲小說在線收聽。
江洛真是佩服他的[jing]力……
他似乎一天不需要六個小時睡眠便足夠。
她就不一樣了。不睡足七八個小時,她做什麼都沒[jing]神。兩輩子都是。
可能這就是她上輩子連續加班,有一個月都睡眠不足,回家路上太過恍惚,聽見路人的尖叫沒反應過來,被失控的卡車貼個正着的原因吧。
哈哈。
被車撞死是什麼感覺,可能是由於大腦的自我保護,江洛完全沒有印象。
她只知道,如果還能回到從前——也就是她“死”之前——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辭職,休息一段時間,換一個可能賺不了那麼多錢,但沒那麼累的工作。不然她即便不被車撞死,也會因爲疲勞過度猝死。反正她已經買好房了……而且,還是全款……
她辛苦工作六年纔買好的房啊!
還有她剩下的七位數存款……
拿這輩子有的珠寶治癒了一下自己,江洛合上首飾匣,看這個時辰黛玉應該已經喫好早飯了,便命傳飯自己用。
飯桌才撤,丫頭便通報魏姨娘和封太太、甄姑娘求見。
江洛忙命請進來。
因有封氏一同,她站起來相迎,笑道:“我偷懶晚起,見笑了。”又笑問魏丹煙:“是不是一大早就讓人盯着了?”
不然這時間也趕得太巧了。
魏丹煙忙道:“是妾身急着想見太太,所以大膽犯上——”
江洛輕輕翻過:“下次可不許了。”
這次是特殊情況。她並不喜歡有人時刻盯着自己動靜的感覺。
“是,妾身明白。”魏丹煙再次行禮賠罪,向旁邊讓,請封氏和甄英蓮進來。
江洛又迎出去一步,卻見母女二人進來就跪下了?!
她忙命:“快都攙起來!”
封氏不肯起,擡頭笑道:“這個禮還請夫人一定讓我們行。我們母女還有如今相見的[ri]子,全靠夫人不忘舊事。夫人對我們既有再造之恩,又有相助之情,就請受了此禮吧。不然我們一生都不能心安了。”
魏丹煙也在旁跪下:“還請太太就受了嫂子和英蓮的禮吧。”
江洛嘆:“我還想留娘子和英蓮就此住下,不但魏姨娘和娘子能一處相伴,免去彼此擔憂,我們家姑娘在家也有年歲彷彿的姊妹玩耍了。這禮一受,將來大家如何相處?”
“如何不能相處呢?”
魏丹煙笑道:“若覺得拜謝過恩人便是矮人一等,嫂子和英蓮也不值得太太如此相助了。太太不許嫂子行這個禮,嫂子纔不能安心在家裏住下。況且英蓮
本與大姑娘同輩,她的禮太太本便受得。”
好吧。
江洛不再矯情不肯,受了母女二人的大禮。
“那便從此住下吧,不要再推辭了。”江洛請封氏在對面坐。
用餘光看到英蓮的眼神還是發怯,江洛便努力不多注意她,只同封氏商量:“怕娘子爲難,也不合適,一應的飲食、衣物、月銀等分例,這裏便不送娘子了。娘子和英蓮[ri]常喫飯,我把魏姨娘的分例送去,也免於娘子自己做飯不便。——她的分例很足夠三個人用。但我送小輩姑娘的衣裙、首飾、玩意兒,娘子可不許替英蓮不收。”
封氏本的確想推讓,但江夫人隨即又說:“娘子或許已甘於簡單清貧,可英蓮還小,說句不好聽的,難道叫我看着家裏養的孩子穿戴得連丫頭都不如嗎?那不但是丟我的臉,也丟魏姨娘的臉。今後或有人來林家,或我帶英蓮出門,總不能現給她置辦衣裙。”
魏丹煙也在旁說:“嫂子只管安心受了吧。你真不收,太太也會賞我,我給英蓮做,也是一樣的。還不如你直接受太太的情。”
封氏願意自己再喫一輩子苦,卻不願意替女兒推拒掉江夫人話中的好意。
英蓮已沒了父親,又被拐子拐走了七八年……世人或許覺得她……清白不保,將來難免婚姻不順。但有了左都御史夫人撫養的名頭,那些便都不算什麼!若英蓮還有福氣,能得江夫人幾份真心疼愛,那便一輩子都受用不盡。
封氏起身,再次拜謝。
原本在下首椅子上坐着的英蓮也隨母親起身拜下。
“我們姑娘今[ri]上學,明[ri]休沐,再見吧。”江洛笑道,“魏姨娘,今[ri]你且領封娘子和英蓮各處走一走,認認路。院裏服侍的人若有不合適的,只管報給我,咱們再換。貼身伺候的——”
她有些猶豫。
貼身服侍的丫頭是她指過去,會不會讓封氏和英蓮有被監視之感?外頭現買又怕不好——
封氏不知江夫人爲何猶疑,魏丹煙卻猜出了幾分,忙笑道:“正要請太太指給兩個好人伺候呢。嫂子在外頭只一個小丫頭和一個婆子服侍,那婆子是僱的,小丫頭福安雖然不錯,也不知裏頭的規矩,還得人帶一帶她纔好。昨[ri]是我的兩個丫頭在裏邊伺候。”
她都這麼說了,江洛便道:“我這裏的冬月不錯,先過去伺候英蓮,讓柏方家的再挑兩個好丫頭給英蓮,等她們[shu]了,再讓冬月回來。”
給封氏丫頭不妥,給英蓮就無妨了。左右伺候英蓮也會順便伺候封氏。
甘梨已忙去找了冬月來,讓她聽吩咐。
江洛笑問封氏:“魏姨娘要在我這裏教丫頭,只怕平常沒空,英蓮還不識字,娘子是要親自教嗎?”
封氏忙道:“是想自己教她。聽得貴府的姑娘已經開始做文章了,英蓮還是先開蒙識字吧。”
可不能爲英蓮耽誤了這裏大姑娘的課業。
“那正好了。”江洛笑說,“冬月到年前要認夠三千個字,還要學會打算盤算賬
,不然我要罰的。她還沒學完,煩請娘子也一併教了,不知是否方便?”
“自然方便!”封氏連忙應下,又誠懇道,“若還有用上我的地方,也請夫人只管開[kou]。”
今[ri]林如海外面有應酬,提早叫人說了晚回,江洛便只同黛玉一起用晚飯,飯後她來和黛玉一起做功課。
現在黛玉開始做文章了,江洛只是勉強懂一點,不敢亂教,拿不準的地方都等林如海回來明天講。
左右明[ri]是休沐。
天上還下了大雪……
玻璃窗子外面是搓綿扯絮一樣的碩大雪花,明[ri]一定不能騎馬了,習武也只能在室內練拳。
“明[ri]先去見你英蓮姐姐吧。”江洛不再看窗外,笑對黛玉說,“她雖然年紀比你大三歲,你卻是家裏的主人,你先多照顧她。我還要靠你的話,才知道今年能不能帶她出來見人呢。”
她上午不是隻給封氏畫大餅。孩子養都養了,怎麼可能一直讓她縮在家裏,不叫人認識。連原著裏做妾的“香菱”都得到過很多人的友誼,她還能讓“英蓮”過得比“香菱”都不如?
不過這是第一年,即便能讓英蓮露面,也不會帶她見太多人。最多似謝家這等親近的人家會帶她去。
還有賈家……去過這麼多人家,黛玉其實還是在榮國府最[shu]。他家大人不論,三個女孩兒倒都很好,魏丹煙也算榮國府出來的人,不知英蓮和黛玉過去合適不合適?
……
運河上。
從南到北,天氣一天比一天更冷。行船緊急趕路,夜裏不停,船頭[dang]開冰涼的河水,震碎了點點微弱燭光投下來的倒影。
船艙內。
炭火半明。
薛寶釵把添好炭的手爐塞在母親懷裏。
看着母親憔悴不堪的容顏,她小心翼翼問:“再有半個月就到京了,是去二舅舅家,還是榮國府姨爹家……媽想好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