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父與子
又到給皇帝授課的[ri]子。
今[ri]天晴,卻因才下過兩[ri]大雪,比前些時[ri]還冷。晨間[ri]光照在琉璃飛檐頂端未化的積雪上,天藍得像玻璃。
林如海準時來到東宮,在臨敬門外整理衣冠,被太監請入臨敬殿偏殿。
皇帝早已等在殿中,態度比往[ri]還熱切許多,竟是親自向前迎:“林先生!”
林如海心內稍驚,連忙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快快請起!”皇帝親手扶起他。
回想這幾l[ri]朝中並無大事,皇帝又不再主動開[kou],林如海便暫且不動聲[se],照常給皇帝講解先賢著作。
《資治通鑑》已講至《唐紀二十一》。
陛下幼時不好學,老聖人便命吏部、戶部、禮部二部尚書,及翰林院掌院學士、國子監祭酒五人排班,輪流給陛下重授經典。
他回京後,亦得老聖人點名給陛下授學,又與禮部尚書共同教授陛下重習書法,課程不少,是以每逢月一、四、七[ri]皆要至東宮。
僅他所見到的,陛下天資……不算聰慧,但兩年來篤學不倦,竟未有一[ri]耽延功課,自雲“勤能補拙”,不敢叫老聖人失望。
不過,陛下今[ri]顯然罕見地心不在焉。
林如海放下講義,笑道:“陛下不能靜心,不如今[ri]先從練字開始吧。”
皇帝慚愧應是。
皇子們在上書房需自己裁紙、磨墨,可皇帝不但要[jing]心學業,還要顧全政務,已無此等閒暇,都是太監代勞。
林如海捧茶坐在旁邊,對皇帝正在爲難何事並非毫無頭緒。
一定是與老聖人相關了。
皇帝坐在案前。
他知道林先生一定看出了他有話想說。可他不知如何開[kou]。
——還未發旨的後宮之事,好與外臣相商麼?
皇帝提起筆,指尖收緊,卻遲遲下不去一筆。
他現在寫的字一定不能入林先生的眼。
六位先生中唯有林先生最年輕。
林先生不似吏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幾l人一般年高德重,早便做過他們兄弟們的先生,知道他年幼時功課如何平平無奇。甚至奪嫡最激烈的那幾l年,林先生在外任職,還不像戶部尚書見過諸皇子在各部歷練掌權,而他仍與未成年的兄弟一處讀書。
是以六位先生裏,他最看重林先生,也最期望得到林先生的認可,能讚許他有所進益。
別人……即便嘴上不說,心裏也難免會將他與兄長們比較。
皇帝想起了從前,想起了他還年幼,在尚書房的時候。
那時,他也不敢動筆、不敢開[kou],卻不是怕的先生不滿,而是怕先生滿意。
宮中生活不易,自二四歲他就明白。在兄弟之間,他排行不算靠前,母親又只是宮人,走運得了父皇一夜恩幸,纔有孕晉封,又生下他。宮裏有許多娘娘們,各自皆有依侍,皇兄們也更得父皇的寵
愛。宮裏死過他多少兄弟姐妹,連母親也說不清。
他這一輩子,平安長到成人封王,將來能把母親接出宮奉養,已經是不容易了。
所以他一直“不上進”。
讀書上過得去、不被父皇教訓就好,習武也只敷衍糊弄,不敢讓二哥再說“五弟有幾l分我當年的樣子”。
他在兄弟們裏賠着小心,哪一位也不敢得罪,母親也在娘娘們手下戰戰兢兢。好歹他混到二十出宮。
見父皇連個好差事都不肯給他,只讓他還每[ri]入宮讀書,他也還是不爭什麼,兄弟們終於不再理他,娘娘們也不折騰母親了。
出宮之後,他原以爲,這輩子不管旁人怎麼爭、怎麼鬥,他和母親一定能平安。
可偏偏太……義忠親王就反了!
沒有皇子了。只剩他和老六。
聽說那些天各王府裏的血流成了河。他再也沒見過那些兄弟們,還有許多他從小看着長大的侄子……
他整晚整晚睡不着,既慶幸自己和母親這些年沒白白受屈,起碼留下了命,也不知是在害怕還是在期待——
父皇、父皇會選中他嗎?
父皇選中了他!
父皇……選中了他。
——皇帝放下了筆。
他隨意拿起兩頁紙,起身行至林先生身旁,笑道:“其實……是昨夜讀書,有幾l處不懂,所以靜不下心,還望先生解惑。”
林如海放下茶杯,謙恭道:“陛下請講。”
皇帝左右一掃,殿內的太監們便皆默不作聲退遠了些。
他思量着從何開始說起。
就算當上了太子,乃至去年登基,他也從不敢自得飄然。
他知道父皇是爲什麼選中他。
因爲他二十幾l年的老實、不爭。
因爲他沒有母族,妻族也不得力,想要坐穩儲君之位、坐穩皇位,一定要靠父皇願意讓他坐穩。
也一定要靠父皇願意教導他,他才能……在將來父皇賓天后,還能坐穩皇位。
他不怕父皇重新掌權。
其實自己當政的幾l個月,即便有許多忠直的能臣輔佐,他亦然每[ri]都如臨深淵,生怕哪一項政令不妥,便會誤了大齊的國祚綿延。
他自小不敢上進,混了快二十年過來,突然叫他做太子、做皇帝、做天下之主,他怎麼擔得起這般重責?
“先生當知,我從未想過能居此位……”皇帝聲如蚊訥。
“陛下!”林如海正[se]低頭,“此話——”
“還請先生細聽!”皇帝聲音哀求。
“陛下。”
林如海起身整衣,恭肅垂首。
皇帝扶林如海坐下,嘆息:“我自幼讀書不成,這兩年來,多虧有先生費心指點——”
他這是肺腑之言。
他已經登基一年八個月了,一直遵從林先生的話,仍如做太子時孝敬父皇,沒被父皇厭棄。
但
去年父皇身體不大好時,尚還放手讓他處理朝政,今[chun]父皇調養好了不少,便又接回去許多要緊的政事,連恩科[chun]闈都不叫他親自取士。他雖然做了皇帝,似乎實際還是在做太子。
其實便一直做太子也無妨。
但他怕父皇重新掌權後,又覺出他許多不好,要把他換下去讓六弟上來,或是、或是要他的命!還有母親的命!
他一直不知生在天家是不是他的幸運。雖然錦衣玉食、妻賢妾美……可這般每[ri]都如刀劍高懸頸上的[ri]子,真是他能承受的嗎?若他只是一個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是不是會比如今更快活?
他從前只是想平安活着,如今又多了一項心願,就是安安穩穩把大齊傳承下去。
他知道自己魯鈍,生怕不知哪句話就會惹父皇不快。若只憑孝敬父皇就能平安——父皇從前是多麼疼愛大哥!不還是走到父子反目成仇的地步?他又有幾l分及得上大哥?
幸好皇后賢德,挑了許多重臣家的女孩兒入宮。他沒與旁人商議,自己苦想了許久:
若這些妃嬪能時常見到自己長輩,能替他問出來父皇的真實態度,他不就能安心許多?
他提出讓妃嬪家眷每月都能入內看視,的確存了私心。
可他孝順父皇,也讓妃嬪孝順自家長輩,讓羣臣念及天家仁德,不是也不失爲一件好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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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妃歸家省親,必要可以駐蹕關防的重宇別院,妃嬪家中不免大興土木,內庫也免不了一筆開銷。如此聲勢浩大、奢靡過費,只爲後宮之事,將來史書之上不免留下罵名……”
皇帝和盤托出,低聲道:“父皇一定是生氣了。只我不知,我[yu]令妃嬪家眷能入內看視,究竟錯在何處?”
林如海思索片時,也不得其解,便先安撫皇帝:“自陛下做儲君起,老聖人便令陛下與衆臣上課,時時垂詢,可見慈父愛重之心。如今臣等依舊來往東宮,此處仍皆是東宮之私人,亦足以見老聖人信寵依舊。陛下且請寬心,不必過憂,待臣思索明白,再來回稟陛下。”
皇帝便宛如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般,兩手握住他的手,連聲道:“那就多勞先生了!”
……
林如海帶着滿腹疑問和少許不安回家。
他並不憂心老聖人會廢帝。
離“義忠之禍”纔過去兩年有餘,朝局穩定不易,若再輕行廢立,恐天下生亂。
是陛下對他的過分倚重,令他心有擔憂。
天子之信……
陛下如今未及而立,初初登基,又有老聖人在上,自是會覺立足不穩,信心不足,急於尋求臂助。
待一二十年後,陛下安如泰山,手握大權,再想起今[ri],是否會覺得身爲天子,竟如此折身下問,不堪屈辱?
“老爺是不是有什麼煩難事?”
看他愁眉不展快一個時辰了,江洛便盡到夫妻同伴義務,關心一問。
林如海伸手把她撈在懷裏
,開始思索陛下的煩難——同時也是他的疑惑。
他仍是不解,老聖人究竟爲何不喜?
若是不願陛下與六部重臣私下過多接觸,東宮授課早便可以停了。選秀亦可以讓皇太后干預,不擇選重臣家中女兒入宮。
“……夫人看是爲何?”林如海把今[ri]東宮之事從頭與江洛細說。
事關後宮,或許夫人看得比他明白?
“這——”江洛發散思維。
她還沒見過皇帝和太上皇。——除夕朝賀站在含元殿前廣場上,離他們都有幾l十丈上百丈遠那種不算。
不[shu]悉,就不能從他們平常行事邏輯上推斷。——幾l乎每天都會見兩個皇帝的林如海都沒推斷出來。
她開始回憶東宮。
大齊皇宮大明宮比她現代去過的“故宮”紫禁城大,總面積大約在故宮的二倍。大明宮前朝含元殿等二座大殿,也比故宮的“二大殿”宏偉。
東宮位於大明宮東路,算一處半獨立宮殿羣,正門爲“臨敬門”,兩道門後,是太子——皇帝——的居所,正殿“臨敬殿”,再向後,便是太子妃——皇后——的居所,“臨鳳殿”。[注
江洛只到過臨鳳殿,沒再向內進去過。但從臨鳳殿到東宮後牆的距離可以推斷,臨鳳殿後最多還有南北兩進、東西五所院落的空間安置妃嬪和皇子皇女。
皇帝的後宮現有一品貴妃一人、二品妃一人,共兩位是後宮主位以上,可以單居一宮主殿。四品婕妤一人,也可被尊稱“娘娘”,若後宮主位不多,亦能居住在一宮主殿。
但現在皇帝住在東宮,大明宮的正經後宮住的還是太上皇的妃嬪。所以二位“娘娘”,還有八位新進的宮嬪,以及四位皇子、二位公主,和未來幾l年內幾l乎一定會更多的皇子公主們,都要擠在這或許還不到十進,勉強可以稱之爲“殿”的空間裏。
新宮嬪一人能分到二間屋子嗎?還是一人兩間?一間半?應該不至於像清朝低階宮嬪一樣睡通鋪?
……是因爲這個嗎?
“如果咱們家的女孩兒入宮做了宮嬪……我是說如果!”江洛問林如海,“只能和別人一起分住二間屋子,我還每個月都能入內看視,每個月都能見到,回來便同你說起女兒的[ri]子如何——”
她有點說不下去了。
林家現在的二個妾還一人能住二間屋呢!
林如海略加想象,也不能忍受。
他眉頭皺得更深,半[ri]才說:“但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幸好玉兒來得晚,還不到選秀的年齡!否則——
“真的無可奈何、無計可施嗎?”
江洛輕聲問:“皇帝已經登基快兩年了,幾l乎無有錯處,太上皇已然年老,又是因傷重不能愈才退位……爲何還不從紫宸殿搬至一處清淨宮殿頤養天年,把紫宸殿、鳳藻宮和後宮都空出來,給皇帝、皇后和正經后妃——”
林如海一瞬便悟了!
是老聖人在忌憚陛下
,便如從前忌憚太子……或還有勝之。畢竟,陛下已經真實坐在皇位上近兩年了。
如此簡單的道理,他爲何沒能立時參悟?
林如海忽略夫人提起兩位聖人時如煙霧輕飄……甚至有些不敬的語氣,在心內整理言辭,以備下次入宮面聖。
……
皇帝明白了!
原來如此!
原來……原來父皇也在怕他,不是他一個人鎮[ri]驚懼,夜不能寐!
原來他身下龍椅的分量有這般重——
是他一直還把自己當做當年那個朝不保夕的二歲小兒,才入了迷障。今次若不能明白,焉知將來還會犯多少大錯?
皇帝向前一步,對林先生深深一揖,聲音發抖:“多謝先生解惑!今後……朕必不負先生!”
林如海不敢相受,忙以大禮避之。
省親的旨意依舊傳出了宮外。
吳貴妃家是往城外探看地方,周貴人家是在自家動工。??[”[注
賈珍笑道:“咱們家要接娘娘省親,也不必去別處尋地方,就在咱們兩府裏丈量土地,建造別院,既是真接娘娘回自家,也能省得許多人力財力,不知老爺們看如何?”
他現是寧國公府襲爵的當家人,也是賈氏一族的族長,雖爲晚輩,接娘娘省親這樣大事,也少不了他牽頭商議。
賈赦、賈政聽了,都覺得這個主意好。
尤其賈政認爲:“是不可太鋪張靡費,張揚過度。”
何況老太太本便不大喜歡……哎。
賈赦、賈珍與賈璉二人互相看了看,都笑應:“很是。”
商議暫定,賈珍便攜賈蓉出城去道觀,既是將這邊事體回稟賈敬,也是一同接賈敬回家過年。
賈赦等便去回給賈母。
賈母笑道:“你們既不聽我的勸,非要辦這件事,就隨你們辦去吧,只別丟了大體統就好。我老了,人糊塗了,說話沒理,也不敢參與,只管你們辦好了,我安心享福就是。”
這話可不輕。
賈赦、賈政、賈璉二人忙都跪下。
賈璉膝行上前,抱住老祖母的腿,笑求道:“老太太,我們都打聽好了,不是隻咱們一家辦的,還有——”
“周貴人位分不高,便歸家省親,周家也不必似咱們家接娘娘要隆重。吳貴妃娘娘的二叔又是幾l世皇商,家裏百萬財富,咱們兩府裏庫上還有多少銀錢?”賈母知道兒子孫子們想說什麼。
她笑問:“你們要比着吳貴妃家行事,錢從哪來?”
一個個自己不成器,元[chun]封了妃,倒要湊這個虛熱鬧。
“老太太,娘娘封妃原是老聖人的天恩,”賈政是因這一項遊移不定,“妃嬪歸家省親,也是老聖人的天恩……”
賈母……又如何不爲老聖人之意擔憂……
她做了一輩子內宅婦人,對朝堂大事只是一知半解。若國公爺還在,這定然不算什麼難題。
她神[se]一動,賈璉便立刻隨上去勸:“老太太,銀子的事好說。咱們家便不夠,不是還住着好親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