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說荣国府
至二更时分,封肃方回来,众人忙问端的。“原来新任太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交,因在我家门首看见娇杏丫头买线,只說女婿移住此间,所以来传。我将缘故回明,那太爷感伤叹息了一回,又问夕卜孙女儿,我說看灯丢了。太爷說不妨,待我差人去,务必找寻回来。說了一回话,临走又送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觉感伤。一夜无话。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一封密书与封肃,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得眉开眼笑,巴不得去奉承太爷,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摄,当夜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衙内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言,又封百金赠与纤,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令其且自過活,以待访寻女儿下落。
却說娇杏那丫头,便是当年回顾雨村的,因偶然一看,便弄出這段奇缘,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谁知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园阵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县太爷。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同寅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說他性情狡猾,擅改礼仪,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使池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命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悦。那陋村虽十分断[艮,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了公事,将历年所积的宦囊,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顿妥当了,却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闻得今年盐政点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为巡盐御史,到任未久。原来這林如海之祖,也曾袭過列侯的,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只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到了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沒甚亲支嫡派的。今妯海年已五十,只有一個三岁之子,又于去岁亡了,虽有几房姬妾,奈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爱之如掌上明珠,见他生得聪明俊秀,也欲使他识几個字,不過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說贾雨村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继,正欲得一個居停之所,以为息肩之地,偶遇两個旧友,认得新盐政,知他正要請一西席教训女儿,遂将雨村荐进衙门去。這女学生年纪幼小,身体又弱,工课不限多寡,其余不過两個伴读丫鬟,故雨村十分省力,正好养病。
看看又是一载有余。不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学生奉侍汤药,守丧尽礼,過于哀痛,素本怯弱,因此旧病复发,有好些时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信步至一山环水漩茂林修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有额题曰“智通寺”,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道:“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過這话头,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一访?”走人看时,只有一個龙钟老僧在那裡煮粥,雨村见了,却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仍退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刚人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姓冷号子兴的,旧日在者随只。雨村最赞這冷子兴是個有作为大本领的人,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雨村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還要人都,从此顺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话,承他的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走到此,不期這样巧遇!”一面說,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沒有?”子兴道:“倒沒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笑道:“荣国贾府中,可也不玷辱老先生的门楣了!”雨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自不少,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会隧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們不便去认他,故越发生疏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這样說。如今的這荣宁两府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人口也极多,如何便萧索了呢?”子兴道:“正是,說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时,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過,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條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裡面厅殿楼阁,也還者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裡,树木山石,也都還有葱蔚洇润之气,那裡象個衰败之家?”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說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的尽多,运筹谋画的竟无一個。那日用有[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這也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這样钟鸣鼎食之家,如今的跳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說,也道:“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說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
子兴叹道:“正說的是這两门呢!等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個。宁公居长,生了两個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個儿子,长子名贾敷,八九岁上死了,只剩了一個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东汞,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個儿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住在家裡,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這位珍爷也生了一個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爷一概不管,這珍爷那裡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過来了,也沒有敢来管他的人。再說荣府你听。方才所說异事就出在這裡。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個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平静中和,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从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遗本一上,皇上怜念先臣,即叫长子袭了官,又问還有几個儿子,立刻引见,遂又将這政老爷赐了個额外主事职衔,叫他人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叫贾珠,十四岁进学,后来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岁,一病就死了曰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曰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来更奇,一落狮台嘴裡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還有许多字迹。你道是新闻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這人的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都這样說,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歡,說将来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独那太君還是命根子一般。說来又奇,如今长了十来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說:‘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面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倾院野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說得這样重大,忙請教其故。雨村道院野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冶,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沟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祚永远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過,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上,必致搏击掀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院野依你說,‘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道院野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职以来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個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也是這一派人物。不用远說,只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子兴道院“谁人不知!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至在下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院野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荣贵,却是個富而好礼之家,倒是個难得之馆。但是這個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個举业的還劳神。說起来更可笑,他說院‘必得两個女儿陪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裡自己糊涂。’又常对着跟他的小厮们說:‘這女儿两個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你们這种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這两個字,要紧,要紧!但凡要說的时节,必用净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眼的。’其暴虐顽劣,种种异常;只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個样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几次,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时,他便働鳞妹的乱叫起来。后来听得裡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鳞作什么?莫不叫姐妹们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院‘急痛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果觉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鳞起来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为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我所以辞了馆出来的。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业从师友规劝的。只可惜他家几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院野便是贾府中现在三個也不错。政老爷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人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生,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的麟,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這边,一处读书,听得個個不错。”雨村道院野更妙在甄家风俗,女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不似别人家裡,另外用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院野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都从了‘春’字。上一排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的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的胞妹,在家时名字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手笑道院野是极!我這女学生名叫黛玉,他读书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写字遇着‘敏’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每每疑惑,今听你說,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子兴叹道院野老姊妹三個,這是极小的,又沒了。长一辈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辈的将来的东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政公已有一個衔玉之子,又有长子所遗弱孙,這赦老竟无一個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之后,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何如。若问那赦老爷,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内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這位琏爷身上,现捐了個同知,也是不喜正务的;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目今现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了這位奶奶之后,倒上下无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個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言不谬了: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几個人,只怕者阳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正也罢,邪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只顾說话,就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說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們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還酒钱。方欲走时,忽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寺来J报個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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