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2)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說什么?”黛玉道:“我沒說什么。”宝玉笑道:“给你個榧子吃呢!我都听见了。”二人正說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野紫鹃,把你们的好茶沏碗我喝。”紫鹃道:野我們那裡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袭人来。”黛玉道:野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道:野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来再舀水去。”說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野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冶黛玉登时急了,撂下脸来說道:野你說什么?”宝玉笑道:野我何尝說什么?”黛玉便哭道:野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說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心下慌了,忙赶上来說:野好妹妹,我一时纸你好歹别告诉去。我再敢說這些话,嘴上就长個疔,烂了舌头。”
正說着,只见袭人走来,兑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罢,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個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另啲,疾亡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野你可知道老爷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野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裡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着宝玉。转過大厅,宝玉心裡還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见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笑道:野要不說姨夫叫你,你那裡肯出来的這么快!”焙茗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想過来是薛蟠哄出他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又求:“别难为了小子,都是我央及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野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說是老爷呢!我告诉嫩良去,评评這個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野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决些出来,就忘了忌讳這句话,改日你要哄我,也說我父亲,就完了。”宝玉道:野嗳哟!越发的该死了。”又向焙茗道:野反叛杂种,還跪着做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道:野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老胡和老程他们,不知那裡寻了来的,這么粗,這么长,粉脆的鲜藕,這么大的西瓜,這么长,這么大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罗猪、鱼。你說這四样礼物,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過贵而难得,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先孝敬了母亲,赶着就给你们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個小子又来了,我和你乐一天何如?”一面說,一面来到他书房裡,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小子者在這裡。见他进来,請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說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
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野我的寿礼礼還沒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野可是呢,你明来拜寿,打算送什么新鲜物儿?”宝玉道:野我沒有什么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写一张字,或画一张画,這才是我的。”薛蟠笑道:野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见人家一本春宫儿,画的很好,上头還有许多的字。我也沒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什么庚黄的。真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說,心下猜疑道:野古今字画也都见過些,那裡有個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過笔来,在手心裡写了两個字,又问薛蟠道:野你看真了是庚黄么?冶薛蟠道:野怎么沒看真?”宝玉将手一撒给他看道:野可是這两個字罢?其实和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冶两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两個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觉沒趣,笑道:野谁知他是糖银是果银的!冶正說着,小厮来回:野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野快請!”說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說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野好啊!也不出门了,在家裡高乐罢。”宝玉薛蟠者笑道:野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安好?”紫英答道:野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但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野這脸上,又和谁挥拳来,挂了幌子了!冶冯紫英笑道:野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這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網山叫兔鹃梢了一翅膀。”宝玉道:野几时的话?”紫英道:野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野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忘了。单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野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個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個苦恼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却有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說道:野且人席,有话慢慢的說。”冯紫英听說,便立起身来說道:野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回去還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裡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野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那一回有這個道理的?实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說,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野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野今儿說的也不尽兴,我为這個,還要特治一個东儿,請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還有奉恳之处。”愿散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說的人热刺刺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诉了也省了人打闷雷。”冯紫英道:野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备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惦记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回来,因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說了,袭人道:野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個人来给個信儿。”宝玉道:野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說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野偏了我們新鲜东西了!冶宝玉笑道:野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宝钗摇头笑道:野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我叫他留着送给别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說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說那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得宝玉来了,心裡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园内去了,自己也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尽都陈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個個文彩闪灼,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红院来,门已关了,黛玉即便叩门。谁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沒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偷着在院内报怨說:野有事沒事,跑了来坐着,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冶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說道:野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冶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性情,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沒听见是他的声音,只当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說道:野是我,還不开门么?”晴雯偏偏還沒听见,便使性子說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
黛玉听了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野虽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了。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沒主意,只听裡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野必竟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随到這步田地!你今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
原来這黛玉寒色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3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正是:
花魂点点无情绪袁鸟梦痴痴何处惊遥因又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闱;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娄娄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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